楚晚宁眨了眨眼,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三个小孩。
今早天刚亮他就出门,帮西村那位独居的老婆婆摘完五棵橘子树的果子,临走时破茅屋里明明只有两个缩在破棉絮里的小崽子。
结果中午他挎着半篮橘子回来,屋里就多了个小少爷。
那孩子跟另外两个完全不是一个画风,裹着厚缎面外袍,领口滚着一圈雪白的狐毛,一看就是从小被捧在手心的主儿。
“你是谁?”新来的小孩抱着胳膊,下巴抬得老高,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傲气。
楚晚宁没搭理他这副臭架子,把竹篮往石桌上一放,拉过石凳坐下,自顾自开始剥橘子。
“他是我们哥哥!”墨燃抢着替他回答,还特别骄傲地补充,“哥哥对我们可好了,以后肯定也会照顾你的!”
楚晚宁指尖捻掉橘子瓣上的白丝,本来打算掰成两半分给墨燃和师昧,余光瞥见那新来的小孩正盯着自己手里的橘子咽口水,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干脆把橘子分成了三等份。
他摊开掌心,将三瓣橘子递到三个小孩面前。
“墨燃,”他声音里带着点掩饰不住的疲惫,“这孩子有家,你让他回自己父母那儿去。”
“不!我就待在这儿!”小少爷立刻炸毛,梗着脖子反驳。
楚晚宁挑了下眉,没再说话。墨燃和师昧各自拿了一瓣橘子,新来的小孩别扭地瞪了他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把最后一瓣抓了过去。
“行吧,”楚晚宁看他这副赖着不走的样子,只好妥协,“要留下来,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小孩偷瞄了眼墨燃,见墨燃冲他使劲点头,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我叫薛蒙。”
“他是死生之巅的小少爷呢。”师昧轻声补充,一边说一边把橘子瓣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细嚼慢咽地吃着。
楚晚宁又剥了个橘子,这次掰成了四瓣,自己留了一瓣。
“你跟父母一起来的?”他问薛蒙。
薛蒙点头,腮帮子还鼓鼓的:“但我从那个门口摆着蠢狮子的破客栈跑出来了,我才不回去,就跟你们住这儿。”
“你为啥跑啊?”墨燃一口把橘子瓣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追问,橘汁顺着下巴往下流,楚晚宁皱着眉伸手去掏帕子。
薛蒙立刻瞪他:“关你屁事!”
“既然要跟我们待在一起,那就关我的事。”楚晚宁语气冷淡,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找到薛蒙的父母,总不能真让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跟着他们吃糠咽菜。
薛蒙嘟囔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说自己想买镇上兵器铺的剑,他爹不肯,他就闹脾气跑出来了。
典型的被宠坏的小少爷。
“行了,”楚晚宁挥挥手,“你们三个去玩,我还有事要办。”
“我们能再吃个橘子不?”薛蒙直勾勾地盯着石桌上的竹篮,眼里写满了期待。
楚晚宁犹豫了一下。这半篮橘子是老婆婆谢他的,省着点能吃好几天,他本来想拒绝,可抬头就看见墨燃和师昧也眼巴巴地望着竹篮——只是那两个孩子懂事,没好意思开口要。
他终究还是又递了个橘子过去:“去外面吃,别把屋里弄脏了。”
三个小孩欢呼着跑向屋后的小树林,楚晚宁则转身往镇上走。那间门口摆着金狮子的客栈很好找,是镇上最贵的一家,平时只有过路的富商和修士才会住。
他在客栈门口等了快一个时辰,也没看见像是薛蒙父母的人出来,心里不由有点慌——该不会那对夫妻真把儿子丢了不管了吧?
又等了半天,终于有一对穿着华贵的夫妻说笑走了出来。楚晚宁本来没太在意,直到看见那男人外袍的料子跟薛蒙身上的一模一样,才连忙追了上去。
“薛宗主留步!”
男人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着对身边的妻子说:“你看,连讨饭的小娃娃都认得我。”说着就伸手去摸钱袋。
楚晚宁脸色一僵,赶紧解释:“宗主误会了,我不是来讨饭的。我是来跟您说您儿子薛蒙的事。”
“蒙儿?”女人立刻紧张起来,拉着丈夫的胳膊追问,“他没事吧?”
“没事,他很安全,正跟我照顾的两个孩子一起玩呢,我就是过来跟您说一声,免得你们担心。”
薛宗主顿时松了口气,大手一拍楚晚宁的肩膀,力道大得他差点站不稳:“原来是这样!这小子一路上闹了好几次脾气了,每次跑出去晚上自己就回来了,我们本来还没太着急。没想到他还能找到玩伴,太好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楚晚宁。”楚晚宁僵着身子,不习惯跟人这么亲近,可那只手放在肩上的触感却意外地不讨厌,甚至有点……让人安心?他自己都有点搞不懂这种感觉。
“好!楚小兄弟!”薛宗主一拍大腿,“今晚你跟那两个小崽子都来客栈吃饭,算我的!我听说镇上的糖醋松子鱼做得一绝,保证你们吃够!”
楚晚宁从不屑于乞讨,但送上门的机会他不会错过。墨燃和师昧好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这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好事。
傍晚他回到茅屋,跟三个小孩说了晚上去吃饭的事,玩了一天累得瘫在地上的薛蒙立刻来了精神,早把跟他爹闹脾气的事抛到了脑后。
他们在客栈最好的包间里见到了薛正雍和王初晴,薛蒙立刻扑过去抱着父母撒娇,乖乖坐回了他们身边。墨燃和师昧则紧紧挨着楚晚宁,直到他跟薛氏夫妇打过招呼,才推着两个孩子上前自我介绍。
菜很快就上齐了,薛正雍干脆把菜单上的菜点了个遍。可看着满桌通红发亮的菜,楚晚宁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知道自己不该挑三拣四,毕竟能吃上这么丰盛的饭菜太难得了,可他是真的吃不了辣。
桌上没放辣椒的素菜屈指可数,楚晚宁只敢夹一点点,生怕显得自己抢食。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墨燃和师昧的碗上,不停给他们夹肉夹菜,低声嘱咐他们别抢,慢慢吃。
晚膳的饭菜还冒着热气,楚晚宁陪着薛正雍夫妇坐在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镇上的日子。那些风吹雨淋的苦、饿肚子的难,他一个字都没提。
他才不要靠卖惨博取同情。
正说着,薛正雍忽然问起:“楚公子,方才听你说,阿燃是你捡来的?那这孩子打哪儿来的,你知道吗?”
楚晚宁说了个模糊的地名。
从那之后,薛正雍看墨燃的眼神就不对劲了,一会儿挑眉一会儿摸下巴,活像见着了什么稀世宝贝。楚晚宁心里莫名发紧,指尖无意识抠着桌角,好几次都想拎起俩孩子就告辞。
可薛正雍偏不让他安生,没一会儿就笑着问:“阿燃,这羊肉合不合胃口?”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墨燃正鼓着腮帮子啃羊排,下巴沾了粒白米饭也没察觉,含糊应道:“好吃!我最爱吃这个!”
薛正雍哈哈大笑,又转头看向旁边规规矩矩吃饭的师昧:“小友呢?喜欢吃什么?”
师昧咽下嘴里的饭菜,才轻轻一笑,眉眼温顺:“都很好吃,多谢薛掌门款待。”
楚晚宁看着他这副懂事模样,心口又软了下来。再等等吧,至少让孩子把饭吃完。
晚膳刚结束,薛正雍就拽着他往偏厅走,说是有要事相商。
一进门,薛正雍就挠了挠后颈,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楚公子,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有个兄长,早年走得早,只留下个儿子。我只知道那孩子的娘姓墨,连他叫什么都不清楚。”
楚晚宁心里那股不安瞬间凝实了,像块冰坨子坠在胃里,疼得他直皱眉。
“我瞧着……阿燃说不定就是我那侄子。”
楚晚宁没说话,指尖在袖攥得发白。
“我想带他回死生之巅。”
那冰坨子“咔嚓”一声裂了,直接在他胃上撕出个大洞。
“不行。”他想都没想就开口拒绝。
“不行?”薛正雍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干脆,“楚公子,你想想,死生之巅是正经宗门,去了那儿,阿燃不用再流浪街头,有吃有住,不比跟着你在这小镇上受苦强?”
楚晚宁没法反驳。死生之巅虽是后起之秀,却也是正道有名的宗门,名声极好。若薛正雍真把墨燃当亲侄子疼,那孩子往后的日子必然是顺遂安稳的。
他咬着牙暗骂自己自私。他凭什么把两个孩子拴在自己身边,跟着他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问:“那师昧呢?”
薛正雍摸着下巴想了想:“一起带回去也行。他俩年纪小,正好启蒙修炼,很快就能筑出金丹。”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惋惜,“只是楚公子你……怕是错过了最佳的修炼年纪。”
楚晚宁当然知道。他点点头,语气硬邦邦的,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我能照顾好自己。”
等他们回到正厅,王初晴正带着三个孩子等着。她瞥见楚晚宁的脸色,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同情。
“墨燃,师昧。”楚晚宁唤了一声。
两个孩子立刻跑了过来,小脸被夜风吹得红扑扑的,鼻尖还沾着点细汗。
楚晚宁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你们俩,跟着薛掌门去死生之巅住一阵子,好不好?”
“真的?!”墨燃眼睛一下子亮了,“是不是能去看真正的宗门是什么样的?”
“嗯。”楚晚宁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还有点事要处理,这段时间,薛掌门和王夫人会照顾你们。”
墨燃脸上的笑瞬间垮了:“那哥哥呢?哥哥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不去。”楚晚宁语气坚决,把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我要去别的地方办点事。”
“那哥哥会来接我们吗?”师昧攥着他的袖口,声音轻轻的。
楚晚宁沉默了。他从不撒谎,哪怕是对孩子的善意谎言也说不出口。可他怎么忍心告诉这两个他亲手养了快一年的孩子,他们就要分开了?他们会去享受安稳的好日子,而他要继续走那条不知尽头的路。
“……会的,等我办完了事,就去接你们。”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
“那哥哥跟我们一起去吧!”墨燃拽着他的胳膊晃了晃,眼神里满是恳求,“就去一点点时间好不好?雪蒙说死生之巅有只叫菜包的猫,还有温泉,好多好多海棠花!哥哥你不是最喜欢海棠花吗?”
“你替我去看吧。”楚晚宁站起身,抽回了自己的手,“别耽误时间了,薛掌门还等着呢。”
墨燃立刻躲到他身后,死死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撒手:“我不去!哥哥不去我就不去!”
“墨燃,松手。”楚晚宁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松!”
薛正雍见状走了过来,轻轻拉住墨燃的手:“阿燃,跟叔叔走。”
他慢慢拽着墨燃,直到那孩子的手一点点松开。
“哥哥!”墨燃哭着喊他,“别丢下我……哥哥!”
楚晚宁没回头,只是抬手拍了拍师昧的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叫:“该走了,师昧。要乖,你和墨燃要互相照顾。”
师昧仰着头看着他,眼眶红了:“可是哥哥……”
“你也要闹脾气?”楚晚宁瞪了他一眼。
师昧赶紧摇头。
“乖。去吧。”
楚晚宁看着薛正雍抱起哭嚎不止的墨燃,王初晴牵着师昧的手转身离开。他们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死死咬着后槽牙,才没让自己回头,没让眼泪掉下来,没被墨燃那一声声“哥哥”扯得停下脚步。
回到林子里那间孤零零的小破屋时,楚晚宁站在门口,却怎么也迈不进去。
屋里还摆着他们的小宝贝。那些捡来的光滑石子、攒了好久钱买的糖人纸、还有师昧晒的干花……以前是“他们的”,现在全成了“他的”。
桌角那筐橘子还摆在那儿,以前三个你剥一瓣我抢一瓣,甜得能把牙都酥掉,现在看着却只觉得碍眼。楚晚宁没进门,直接反手带上了门。
他往林子深处走去,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远,顺着溪流一直往上。
最后,他停在了一棵歪脖子老树下。那树歪得厉害,树枝几乎垂到水面,树根裸露在外,像是随时都会被溪水冲垮。楚晚宁蹲在两根最粗的树根中间,开始用手挖泥。
泥土嵌进指甲缝里,小石子磨破了掌心,渗出血珠,他也没停。
不知挖了多久,约莫烧完三炷香的功夫,他才摸到一块木板——是个大木箱子的盖子。又费了半个时辰,才把那箱子从泥里拖了出来。
他用冻得冰凉、沾满泥污的手撬开箱盖。
箱子外面裹着厚厚的泥,里面却干干净净。最上面叠着一套白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银线,针脚细密,看着就华贵得很。
楚晚宁皱紧了眉,心里一阵反感。
说是不重世俗外物的宗门,做出来的制服倒是花哨得很。以前不喜欢,现在更不喜欢。
楚晚宁抱着木盒走到溪边,将身上沾着泥污的旧衣尽数脱下。
他找了处水色更深的潭湾,一步步蹚了进去。刺骨的寒意瞬间裹住四肢百骸,冻得他浑身发颤,可他愣是咬着牙站在水里,仔仔细细搓净了手、手臂,以及所有能够得到的地方,直到指尖再摸不到半点尘土,才拖着僵冷的身子爬上岸。
可胸口那沉甸甸的滞涩感,却像生了根似的,半点没被溪水冲走。
乌云散尽,明月高悬,清辉将整片林子浸成了银白色。楚晚宁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有道淡粉色的凸起疤痕——那是他亲手剜出灵核时留下的印记。
当年怀罪师尊信了他已废去灵根,才准许他离开无悲寺。
可楚晚宁心里始终揣着一丝异样的感觉。或许……或许灵根并没有被彻底剜干净?说不定还剩那么一点点。
他套上木盒里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衫,又取出盒中的木梳,开始梳理湿漉漉的长发。久未打理,梳齿好几次缠在打结的发丝上,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长发尽数挽起,束成了银冠。
他望着水面上映出的人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胸口的疤痕。
或许……或许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