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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血诏

折钗录

宫墙太高了,高得把天都裁成了一块阴沉沉的灰布。

风是这里唯一活的东西,尖利地啸叫着,从每一个缝隙里挤进来,刮过空荡荡的殿宇,最后扑打在庭院里那几株早该死透的枯树上。

枝桠光秃秃地刺向天空,像垂死之人僵直伸向虚空的手指,被风一撞,便发出“沙沙”的碎响,干涩,空洞,了无生气。

一声,又一声,在死寂里被无限放大,磨着人的耳膜,也磨着残存的心跳。

顾常欢靠在冰冷的窗棂上,身上的旧棉袍早已挡不住寒气,丝丝缕缕钻进骨头缝里。

她看着窗外,其实也没什么可看,无非是同样灰败的宫墙一角,和墙角那点肮脏的、被践踏得失去本色的积雪。

但她还是看着,视线没有焦点。

身体里残余的痛楚已经麻木,变成一种沉重的、无处不在的倦怠,拖着这具残破的躯壳。

可有些地方,偏偏不肯跟着一起麻木。

时承允。

这个名字,像是刺,埋在心底最软的那块肉里。

稍一动念,便牵扯出细密绵长的疼,带着过往虚假的温热,灼得人五脏六腑都要蜷缩起来。

他曾用那般滚烫的掌心捧着她的脸,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一个痴傻的她。

“欢儿,”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酒意和令人眩晕的许诺,“待我登基,定折尽天下最美的春枝,为你簪发,我的皇后,只会是你。”

多动听啊。

动听到她心甘情愿堵上耳朵,闭上眼睛,把父亲紧锁的眉头、母亲忧心的泪光、家族隐隐的不安,全部抛在身后。

她只要他,只要那个虚悬在未来的皇后之位,只要他口中那个属于他们的春天。

登基大典那日的鼓乐声,似乎还能隔着重重宫墙、漫漫时光,隐隐约约传来。

不是今日这般遥远的喧腾,而是近在咫尺的,震得人心慌的喜庆。

她穿着他早先命人送来的、仅次于皇后规格的礼服,躲在帘幕后,看着他身着帝王衮服,一步步走上高台。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的,是另一只戴着华丽护甲、属于柳锦眠的手。

她的好友。

曾经与她赏花品茗,说尽闺中悄悄话的柳锦眠。

那晚,他踏进她的宫殿,身上还带着庆典未散的酒气与龙涎香。

他挥退众人,将她拥入怀中,嘴唇贴着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冰凉的疲惫:“常欢,朕需要柳家的势力,你明白的……皇后之位,暂且委屈你朕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

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烫过冰凉的脸颊。

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发丝蹭着他的下颌,除了顺从,她还能怎样?

她信他,像信春日必会再来一样信他。

哪怕心里裂开了一道口子,寒风呼呼地往里灌,她也用他那几句耳语当作针线,勉强缝补着。

可柳锦眠不肯放过她。

皇后需要立威,需要铲除隐患,更需要彻底碾碎皇帝心中那点不该有的永远。

谋害皇嗣的罪名,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兜头罩下。

柳锦眠怀孕五月,指名要她送安神药,她送了,亲眼看着柳锦眠喝下。

不久,便传来小产的消息,血淋淋的指控随之而来。

她被宫人押着跪在殿前,抬头看见时承允紧蹙的眉,看见柳锦眠苍白脸上那双淬毒的目光。

她扑过去,死死攥住他的龙袍下摆,金线刺绣硌着掌心。

“我没有……我没有!你知道的!我不会害她!”

他俯身,用力握住她颤抖的手腕,指尖冰凉。

他的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带着一种焦灼的痛惜:“常欢,朕信你,可眼下……众目睽睽,柳家紧逼,你先认下,朕才好周旋,等风头过了,朕立刻接你出来,好不好?”

他的眼神那么真,里面的痛楚那么深。

她望着,心里的城墙轰然倒塌。

她信了。

在供词上按下手印时,指尖的朱砂红得刺眼,像心头淌出的血。

她看见柳锦眠嘴角转瞬即逝的弧度,冰冷而得意。

冷宫的大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所有声息与光亮。

第一个月,她数着漏刻,等着他的周旋。

第二个月,她听着风声,盼着突然开启的门扉。

第三个月,第四个月……第七个月了。

窗外的枯枝,绿了又黄,黄了又枯,如今在风里发出千篇一律的沙沙声。

那声音起初是等待的伴奏,后来成了嘲讽的私语,如今,已麻木得听不出任何意味。

心,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死寂与沙沙声里,一点一点凉透,冻硬,蒙上厚厚的灰。

直到那个夜晚。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踏碎了冷宫固有的枯寂节奏,火把的光亮跳跃着,将扭曲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宫墙上。

宦官尖利得不成调子的嗓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拉扯开寒冷的夜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顾氏一族,世受国恩,乃敢暗通敌国,谋逆不轨……罪证确凿,天地不容……着即,满门抄斩,以正国法!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顾常欢的耳中、脑中!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不!不可能!

“假的!这是诬陷!”她嘶吼起来,那声音不像自己的,破碎而癫狂。

她扑向那明黄的卷轴,像濒死的兽扑向最后的稻草,指甲撕裂,死死抠抓着。

“让我见时承允!我要见皇上!我要见他!”

侍卫的鞭子毫不留情地落下,带着呼啸的风声,抽打在她的背上、手臂上。

粗硬的皮革嵌进皮肉,绽开火辣辣的剧痛,可她感觉不到,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只有那卷圣旨,和宦官冷漠如石像的脸,在视野里晃动。

“顾氏女,还不领旨谢恩?”宦官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领旨?谢恩?

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环佩轻响,一股甜腻的香气率先飘了进来。

一顶暖轿停在阶下,轿帘被一只保养得宜、丹蔻鲜艳的手掀开。

柳锦眠裹着华贵的白狐裘,缓缓步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映着跳动的火光,美得惊心,也毒得刺骨。

“好姐姐,”她声音柔婉,一如当年闺中私语,内容却字字诛心,“几月不见,怎么竟……沦落至此了呢?”

顾常欢猛地抬起头,目眦欲裂。

柳锦眠轻轻抬手,掩了掩鼻,仿佛嫌弃这殿内的晦气,慢条斯理地道:“姐姐还在盼着皇上么?可惜啊,皇上正为前朝逆案震怒,怕是无暇顾及这冷宫罪妇了。”

她向前踱了一小步,鞋尖上缀着的明珠晃着光,“哦,对了,姐姐还不知道吧?顾老大人……哦,现在是逆臣顾魏了——他的头颅,此刻还悬在京城的西城门上呢,听说,死前还老泪纵横,磕头哀求皇上饶他女儿一命…啧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父亲……头颅……城门……

顾常欢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鞭伤处崩裂,温热的血浸湿了破烂的衣衫。

她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父亲那张严肃却总对她流露慈爱的脸,父亲最后的劝诫,她出嫁那日决绝的背影,她甩下的那句“永不回顾家”

“柳锦眠!是你!都是你害我!你不得好死!”

柳锦眠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格外瘆人。

“我害你?”她歪着头,一派天真模样,“姐姐,你也太高看我了,顾家树大根深,若非陛下早有意剪除,单凭我,如何能动得分毫?”

她走近两步,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顾常欢,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音,一字一顿,如毒蛇吐信:“你以为,陛下当初为何让你认下谋害皇嗣的罪?不过是要一个由头,先废了你,让顾家自乱阵脚罢了!你父亲那个老顽固,为了救你,可是在乾元殿前跪了整整一日一夜,磕头磕得额前血肉模糊这才给了陛下发作的借口啊,姐姐,你说你是不是蠢得可怜?”

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顾常欢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不是柳锦眠,至少不全是。

是他。

是那个曾许诺给她春天的男人,是那个她掏心掏肺爱着信着的夫君,从一开始,就在织一张网。

她的痴恋,她的信任,她的顺从,乃至她父亲的舐犊之情,都成了网上最牢固的丝线,最终,将顾家上百口人,勒死在网中央!

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心口的位置,空了一大片,冷风呼呼地往里倒灌,冻僵了血液,冻碎了神魂。

父亲跪在冰冷金砖上的身影,母亲温柔含笑的脸是她,都是她!是她引狼入室,是她害死了他们!

“哦,瞧我这记性。”柳锦眠拍了拍手,笑意更深,眼底却是一片残酷的寒冰。

“顾老夫人的人头,我也给姐姐带来了,顾老大人悬首城门,我动不得,顾老夫人…总还能让姐姐见上最后一面,全了你这孝女之心。”

一个宦官低着头,捧上一只蒙着布的漆盘,布掀开,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母亲!

那张熟悉慈祥的脸,双目紧闭,面色青白,颈下的断面狰狞可怖,鲜血尚未完全凝固。

“啊——!!!”顾常欢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魂魄最深处撕裂而出!

所有的理智、所有残存的意识,在这一刻彻底崩断!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撞开身边一个侍卫,劈手夺过他腰间的长剑!

剑很沉,冰冷的铁腥气冲入鼻腔。

她双手握住剑柄,眼睛赤红,视野里只剩下柳锦眠那张含笑的脸,所有恨意、所有悔愧、所有焚心的痛苦,都凝聚在这一刺之中!

“柳锦眠!我杀了你——!”

剑锋破空,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然而,她忘了,柳锦眠身边是时承允派给她永远围着最忠诚的鹰犬。

她的剑尖尚未沾到柳锦眠的衣角,身后、身侧,至少四五把长剑,已从不同的方向,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她的身体!

噗嗤——!

利器没入血肉的声音,沉闷而黏腻。

滚烫的血猛地从口中喷出,眼前的一切瞬间被染红、模糊。

力量急速流逝,长剑哐当脱手落地。

她站立不住,向前踉跄,视线艰难地上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柳锦眠微微后退半步、嫌恶地皱眉的神情,以及殿外那株枯树,在火光与夜色中,枝桠如鬼爪般张狂的影子。

时承允…

你……骗我……

身体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血从身下汩汩涌出,迅速蔓延,温热黏稠,带着生命最后的热度。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无边无际的恨意如同最深的夜色吞没上来。

她恨柳锦眠,恨时承允,恨这吃人的宫墙,更恨那个天真愚蠢、引狼入室、害死至亲的…自己。

好恨啊…

眼皮沉重地合上,耳边最后的声音,是柳锦眠拿手帕细细擦着手,轻飘飘的一句:“晦气,拖出去,喂狗吧。”

粗糙的手抓住她的脚踝,拖拽着。

身体摩擦过粗粝的地面,已感觉不到疼痛。视线彻底黑暗前,似乎看到那株枯树的影子,在宫墙上疯狂摇曳,发出比风声更尖锐、更凄厉的呜咽,像泣血,像无数冤魂的嚎哭。

原来,深冬从未允许过任何春天

只有枯枝,在无尽的风里,沙沙……沙沙……

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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