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入冰冷的黑暗,粘稠、厚重,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恨意如跗骨之蛆,啃噬着早已虚无的魂灵。时承允冰冷的话语,柳锦眠得意的笑声,母亲头颅刺目的惨白,还有自己身体被长剑洞穿时那沉闷的噗嗤声……无数碎片翻搅、冲撞,最终汇成一股将她拖向深渊的绝望洪流。
然后,在那无边死寂与剧痛的尽头,忽然渗进了一丝别样的声响。
啾啾,啾啾——
清脆,鲜活,带着勃勃生机。
是小鸟的鸣叫。
紧接着,脸颊传来轻柔的触感,像是有人用最上好的羽毛,极轻缓地拂过。
是风,徐徐的,温凉的,带着阳光晒过后的暖意,还有……
一丝清甜的香味,幽幽袅袅,乘着微风,钻入鼻尖。
那味道熟悉得让她心尖猛然一颤。是桃羹。用初春最嫩的蜜桃,细细熬煮,滤去粗渣,只留晶莹滑润的羹汁,再点上一点桂花蜜。是她前世,不,是她……生前,最喜欢的味道。
母亲总说她贪甜,却又总在她撒娇或耍小性子后,亲手端来一小碗,看着她吃完,眼里满是宠溺的无奈。
桃羹……怎么可能?冷宫里只有馊饭冷水,哪来这般精致的甜点?是濒死的幻觉吗?还是地府的迷魂汤,要让她忘却前尘,甘心饮下?
不!她不能忘!血海深仇,剜心之痛,如何能忘!
顾常欢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被一片明亮的光晕占据,刺得她下意识想闭眼,却又强行忍住。
光晕渐渐散去,映入眼帘的,是浅粉绣着缠枝莲的帐顶,流苏静静垂着。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被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微尘,暖洋洋的。
这不是阴冷污秽的冷宫。
她僵硬地,极慢地转动脖颈。
紫檀木的梳妆台,台上摆着她及笄时父亲送的嵌螺钿妆奁。
多宝格上,放着些小女孩喜欢的玩意,一匹玉雕的小马,一个褪了色的旧荷包……墙上挂着一幅岁寒三友图,是真迹,她十三岁那年缠着父亲求来的。
这是……她出嫁前的闺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几乎是从床上弹坐起来,赤着脚跌跌撞撞扑到梳妆台前那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白皙,饱满,带着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眉眼清澈,嘴唇是天然的嫣红,此刻因震惊而微微张着。
长发乌黑如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小,愈发……鲜活。
是她。
是她十六岁时的模样。
没有冷宫的憔悴枯槁,没有绝望的死气,更没有那穿透胸膛的、狰狞的伤口。
指尖颤抖着,轻轻碰触镜面,冰冷的触感真实无比。
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疼得她“嘶”了一声,眼底却骤然迸发出狂喜与难以置信的光芒。
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悲剧尚未启幕的时候?
“常欢,你这丫头,闹脾气也不能什么都不吃吧?”温柔含嗔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伴随着熟悉的脚步声,“刘妈妈担心你的身体,给你做了桃羹,快起来吃点。”
门被推开,一道身影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藕荷色的家常褙子,头发挽成简单的圆髻,簪着一支素银簪子,眉眼温婉,嘴角带着无奈又宠溺的笑意。
是母亲。
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带着体温和桃羹香气的母亲。
顾常欢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奔涌起来。
喉咙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死死堵住,眼前水汽弥漫,迅速凝聚成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是母亲……母亲还在!那父亲呢?弟弟呢?顾家上下……都还在!
“娘——!”一声泣音般的呼唤冲口而出,带着无尽的委屈、后怕、狂喜,还有深入骨髓的愧疚。
她再也忍不住,像离弦的箭般冲过去,重重扑进顾夫人怀里,双臂紧紧环住母亲的腰,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皂角清香的衣襟,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抽泣声闷闷传出。
顾夫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撞得微微一晃,手中的托盘差点倾斜,忙稳住了。
怀里女儿哭得浑身颤抖,是前所未有的伤心模样,倒让她怔住了。
随即,她眼中的无奈更深,放下托盘,一只手轻轻拍着顾常欢单薄的背脊,声音放得更柔:“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早上跟你弟弟比剑,自己没站稳摔了,玄明那孩子都没笑话你,你怎么倒自己红了眼,连饭都不肯吃了?快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弟弟?顾玄明?
顾常欢的哭声微微一滞。
记忆的角落里,浮起一个沉默寡言的身影。是的,她是有个弟弟,父亲外出时捡回来的孤儿,收为义子,取名顾玄明。
那时的自己,骄纵又独占欲强,觉得父亲陪这个“外来”弟弟的时间越来越多,教他练剑、习字,分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关注。
于是,她开始讨厌他,刁难他,不许他踏进自己的院子半步。
出嫁那日,他似乎是上前想说什么,却被她一句“我的事不用你管”狠狠堵了回去。从此,再未相见。
前世顾家倾覆时,他在哪里?是生是死?竟…从未关心过。
一股强烈的羞愧涌上心头。
之前的自己,何等狭隘,何等愚蠢!
顾夫人感觉到怀里的女儿渐渐止住了哭泣,只是肩膀还有些抽动,便扶着她,用手帕轻轻擦拭她满脸的泪痕:“瞧你,哭得像只小花猫,快,先把桃羹吃了,还温着呢。”
顾常欢却抓住母亲的手,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急声问:“娘,爹……爹现在在做什么?”
“你爹?”顾夫人叹了口气,“在书房呢,柳家老爷来了,正和你爹说话,你呀,可别再为早上的事去烦你爹了,玄明那孩子也不是故意的……”
柳家老爷?柳锦眠的父亲,柳禁!
顾常欢的心猛地一沉,前世种种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柳家!就是柳家,与那负心人联手,构陷顾家通敌,害得顾家满门抄斩!柳禁此时来访,绝无好事!
她猛地松开母亲的手,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我有话要跟爹说!现在就要说!”
“哎,欢儿!你先把羹……”顾夫人的呼唤被抛在身后。
顾常欢甚至顾不上穿鞋,就这么赤着脚,飞快地冲出闺房,穿过熟悉的回廊,朝着父亲的书房方向跑去。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是紧张,是恐惧,更是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她必须提醒父亲!必须!
刚跑到书房所在的院落月亮门附近,她便猛地刹住脚步,闪身躲在一丛茂密的湘妃竹后。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着藏蓝锦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惯常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淡淡笑意,正是柳禁。
父亲顾魏送他到门口,两人又站在台阶上低声说了几句,柳禁才拱手告辞,由小厮引着往外院去了。
顾常欢死死盯着柳禁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月洞门外,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她用力掐了一下掌心,用痛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冲出去告诉父亲柳家是奸臣,未来会害死顾家满门?父亲只会当她在说胡话。
必须有个合理的、能让父亲警觉的说法。
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裙,才从竹丛后走出,快步走向书房。
顾魏正要转身回屋,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女儿赤着脚跑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欢儿?怎么这副样子就跑来了?鞋也不穿,成何体统。”语气里带着责备,但更多的还是关切。
顾常欢走到父亲面前,没有像往常一样撒娇或辩解。
她仰起脸,阳光照在她尚且稚嫩却已初现绝色的面容上,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她看着父亲严肃却难掩疼爱的眼睛,鼻尖一酸,新的泪水迅速蓄满眼眶。
“爹……”她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和惊惧后的颤抖,“女儿刚刚……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梦。”
顾魏看着她不同寻常的神色,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哦?什么梦,把我天不怕地不怕的欢儿吓成这样?”
顾常欢的眼泪扑簌簌滚落,她向前一步,抓住父亲官袍的袖口,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每个字都透着彻骨的恐惧:“我梦见……梦见我们顾家,被……被满门抄斩了…梦见爹爹……听信了坏人的话,引狼入室……女儿好怕,爹,那个梦好真实,血……到处都是血…”
她说着,身体似乎还因恐惧而微微发抖,抬起泪眼,死死盯着父亲的表情。
顾魏脸上的平静,在听到“满门抄斩”、“引狼入室”这几个字时,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深深看向女儿满是泪痕、惊惧未消的脸。
柳禁刚走,刚与他在书房密谈了一些不便为外人道的事情,女儿就做了这样的梦?仅仅是巧合?
他看着女儿清澈见底、盛满真实恐惧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作伪,只有全然的依赖和后怕。
欢儿虽然被宠得有些骄纵,但心思单纯,从不会这般作态,更编造不出“满门抄斩”、“引狼入室”这样精准又骇人的词句。
难道……真是冥冥之中的警示?
书房前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顾魏心中的惊疑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荡开。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那股凌厉审视的气息缓缓收敛,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女儿脸颊的泪珠,嘴角努力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声音也放得缓和:
“傻孩子,不过是场噩梦罢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定是你平日里杂书看多了,又或是早上摔了一下,心神不宁。”他拍了拍女儿单薄的肩膀,语气笃定,带着一家之主的沉稳力量,“放心,有爹在,断不会让顾家面临那般险境。我顾家世代忠良,行事坦荡,岂会遭此横祸?莫要自己吓自己了。”
顾常欢依偎在父亲身旁,感受着父亲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些许。父亲信了吗?或许没有全信,但至少,那瞬间的锐利眼神和片刻的沉默告诉她,父亲听进去了,并且起了疑心。
这就够了。
只要在父亲心里埋下这根刺,只要让父亲对柳家、对那个人……多一分防备。
阳光正好,庭院里的花草生机盎然。顾常欢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那一点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坚硬的光芒。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噩梦成真。那些欠她的,害她的,她要他们,百倍偿还。
而第一步,就从保护好眼前的一切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