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常欢赤着脚，慢慢走在熟悉的青石小径上。
卵石圆润的触感透过脚心传来，微凉，却无比真实。
她走过那一架紫藤，春日里会垂下串串淡紫的花穗，香气袭人；路过小小的荷花缸，此时只剩枯梗，但她记得盛夏时亭亭玉立的粉荷；指尖拂过廊下冰裂纹的窗格，阳光透过，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五年了。
冷宫那将近两千多个日夜，狭窄的方寸之地，抬头只有四角灰暗的天空。
她曾以为，这院落里的一草一木，父母的音容，甚至那些曾让她不耐的规矩琐事，都已被漫长而绝望的时光磨蚀殆尽，只剩下刻骨的恨与悔。
可原来，它们都还在。
深埋在记忆的灰烬下，此刻被暖风一吹，便纷纷扬扬地复活过来，带着鲜活的气息，几乎让她泫然欲泣。
这太像一场过于美好的梦，美得让她心头发慌，生怕一个眨眼，这一切又会化为泡影，变回冷宫里那彻骨的寒和血腥的铁锈味。
她走到那株老槐树下，仰起头。
枝叶尚未完全繁茂，阳光疏疏落落地洒下。前世，她常在这树下荡秋千，弟弟顾玄明有时会坏心眼地在后面猛地一推，吓得她尖叫，他便得意地大笑……
“哎呀！谁！”
额角被什么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微微的疼。
顾常欢一惊，猛地捂住额头，警惕地四下张望。
庭院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竹叶的细响。是错觉？还是……
她蹙眉，刚想转身——
“啪！”又是一下，打在她的发髻上，力道比刚才稍重。
“到底是谁？！出来！”她有些恼了，这恶作剧的手段，依稀有些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
难道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厮？
“我在这。”
一个清越的，带着明显笑意的少年嗓音从头顶传来。
顾常欢倏地抬头。
只见老槐树一根粗壮的横枝上，懒洋洋地斜倚着一个身影。
墨蓝色的锦缎箭袖，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头发用一根同色发带高高束成马尾，垂在肩后。
他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还拈着一颗小石子，随意地抛接着。
因是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但那线条流畅的下颌，和微微上扬的唇角，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少年意气。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此刻正低垂着，看向树下的她。
标准的丹凤眼，眼尾狭长，微微上挑，本该是有些凌厉的眸子，却因眼底漾着的那点显而易见的玩味笑意，冲淡了疏离，添了几分生动不羁。
顾常欢怔住了。
这张脸……比记忆里更年轻，更鲜活，少了些后来的沉郁，多了此刻毫不掩饰的顽劣。
是顾玄明。
她那个捡来的，被她嫌弃、疏远、最终在记忆中面目模糊的弟弟。
顾玄明见她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
他手臂一撑，轻盈地从几米高的树枝上跃下，衣袂翻飞，落地时悄无声息，显出极好的身手。
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凑近了两步，那双丹凤眼在她微红的眼眶上转了转，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打趣：“不至于吧？顾大小姐？早上不就是比剑时没收住力道，让你摔了一跤嘛，这就哭鼻子了？我可没笑话你啊。”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微微上扬的尾音。
顾常欢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前世的画面混乱地闪过：他欲言又止地拦在花轿前，被她厉声斥退时那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顾家倾覆时，他在哪里？是逃走了，还是……也死在了那场屠杀里？她竟一无所知。
愧疚像细密的针，轻轻扎在心口。
见她还是不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顾玄明挑了挑眉，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真摔傻了？今天居然出奇的安静，不像你啊。”
他歪了歪头，打量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点不同寻常的端倪。
那带着薄茧的手指在眼前晃动，带着阳光的温度。
顾常欢猛地回过神来，心底那点突如其来的酸涩和陌生的情绪，瞬间被一种更熟悉的感觉取代——被这臭小子戏弄的恼火。
她习惯性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凶巴巴的，却因眼眶微红，少了几分威慑，倒显出些外强中干的虚张声势。
“一边去！”她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声音还带着点哭过后的微哑，“谁哭了！是沙子迷了眼睛！”
“哦——沙子迷了眼睛——”顾玄明拉长了调子，故意学着她的语气，眼里的笑意更浓，明显不信。
他看她似乎恢复了往常那副“生人勿近”的骄纵模样，反而松了口气似的，耸了耸肩。
“没意思，没意思，”他摆摆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语气变得促狭，“对了，我听小厨房的刘妈妈说，夫人那里还剩了半碗桃羹，说是给某个哭鼻子留的？不过啊……”他拖长了声音，脚下不着痕迹地往院门方向挪了半步，“先到先得！我先去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已如灵活的豹子般窜了出去，只留下一串清朗的笑声在庭院里回荡。
桃羹？她的桃羹！
顾常欢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那是刘妈妈给她做的！这个顾玄明，以前就总爱抢她的点心，重生一回，这臭毛病居然一点没改！
“喂！顾玄明！那是我的！你给我站住！”她忘了方才那些复杂的思绪，也忘了自己还赤着脚，提起裙摆就追了上去。
阳光洒满庭院，将少女奔跑的身影和前方少年回头做了个鬼脸的模样，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风穿过回廊，带来隐约的、属于这个年纪应有的、鲜活生动的喧嚣。
顾常欢追了几步，看着前方少年矫健轻盈、充满生命力的背影，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胸腔里，那颗被仇恨和冰冷浸染了太久的心，似乎也被这和煦的春风，吹开了一丝极细微的缝隙。
这一次，或许，一切真的都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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