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三十五分，楚清衍准时走出教学楼。

夜晚的校园与白昼截然不同。主干道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梧桐树的影子在地上织成破碎的网。远处高三楼还亮着几扇窗，像悬浮在黑暗里的萤火虫。大部分学生已经离校，空气里浮动着草叶与泥土湿润的气息，以及——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从礼堂方向传来，被夜风切得断断续续。

楚清衍沿着通往学校后门的小路走。这条路平时少有人走，两旁是矮冬青和玉兰树，路灯间隔很远，光与暗的交替让脚步生出一种不真实的韵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墨：到了吗？我在靠窗第二个位置。」

楚清衍看了一眼，没回复，但脚步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些。

奶茶店就在后门内侧，是一间由旧收发室改造的窄长店面。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窗流泻出来，在夜色里切出一块明亮的矩形。窗内，墨星淮果然坐在靠窗第二个位置，背对门口，正低头拨弄手机。他没穿校服外套，只穿了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松松地搭在颈后。

楚清衍推门，风铃叮当一响。

墨星淮立刻抬起头，看到他时眼睛亮了一下，那种亮在暖黄灯光下显得格外真实。“很准时。”他笑着说，把面前一杯饮料推过去，“柠檬薄荷苏打，少冰。”

透明的塑料杯里，浅黄色的柠檬片沉在底部，薄荷叶翠绿，气泡细细地往上冒。杯壁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楚清衍在他对面坐下，摘下书包放在旁边椅子上。“谢谢。”

“尝尝，验证一下我的薄荷浓度估计。”墨星淮面前也有一杯一样的，但他杯里的冰明显更多，几乎堆到杯口。

楚清衍拿起吸管插进去，喝了一口。冰凉、酸爽、带着清晰的薄荷清凉感从舌尖一路滑到喉咙。“大约19%。”他说。

墨星淮笑出声，也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服了。”他把手机屏幕转向楚清衍，“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礼堂舞台，野火乐队正在表演。台下观众黑压压一片，荧光棒挥舞成一片流动的光海。照片明显是今晚拍的。

“艺术节开幕式，爆满。”墨星淮说，语气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掩饰不住的得意，“我们唱了三首原创，返场加了一首翻唱。”

楚清衍看着照片。舞台上的墨星淮被追光灯笼罩，整个人像在发光。他闭着眼，仰着头，麦克风离嘴唇很近，额发被汗水粘在额角。那种全情投入的状态，与此刻坐在奶茶店、穿着宽松卫衣、指尖随意敲着桌面的墨星淮，是同一个人，又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恭喜。”楚清衍说。

“可惜你没来。”墨星淮收回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不过今晚排练你也看过了，差不多。”

“不太一样。”楚清衍又喝了一口苏打水，“排练时能量更集中，但随机性高。正式演出能量更稳定，但……”他寻找着词汇，“被观众的反馈稀释了。”

墨星淮停下划手机的动作，抬眼看他，眼神很深：“你连这个都能分析？”

“观察而已。”

“那你观察一下我，”墨星淮忽然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托着下巴，“现在，能量集中还是分散？”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窄小的桌子，距离瞬间拉近。楚清衍能看清墨星淮深棕色瞳孔里的纹路，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比平时更清晰的薄荷牙膏味——他应该刚刷过牙，或许是演出后为了清爽。

“你在测试。”楚清衍平静地说，“测试我的反应。”

墨星淮怔了半秒，随即笑开来，靠回椅背：“又被你看穿了。”他搅动着吸管，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不过说真的，楚清衍，你平时除了竞赛题和观察能量密度，还观察什么？”

“很多。”楚清衍说，“云层移动的速度，不同楼层水压导致的出水流量差异，晚自习时教室二氧化碳浓度随时间的累积曲线。”

墨星淮听着，表情从玩笑渐渐变得认真：“你……记这些干什么？”

“数据。”楚清衍说，“世界由数据构成。理解数据，就能理解世界运行的规律。”

“那人呢？”墨星淮问，“人也由数据构成？”

“人的行为产生数据。”楚清衍纠正，“动作频率、语言模式、生物节律、决策倾向。都是可观测、可分析的。”

“那你分析过我吗？”

问题来得直接。楚清衍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了些，塑料杯壁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分析过。”他说。

墨星淮的眼睛亮了：“结论？”

“你的行为模式有高度一致性。”楚清衍的语速平稳，像在报告实验数据，“主动接近的频率维持在每周1.2次，话题发起率87%，试探性肢体接触平均每次见面1.5次，撤退时机选择在我表现出明确回避倾向前的0.3到0.5秒。你的薄荷味牙膏使用时间推测在早晚各一次，但下午有时会补一次——推测与乐队排练后需要清新口气有关。你偏好坐在我的对面或斜45度角位置，这是对话中的‘安全-挑战’区间。你的笑容有三种基本类型：社交性微笑、真正愉悦时的笑容、以及……”

他停顿了。

“以及什么？”墨星淮的声音很低。

“以及现在这种。”楚清衍看着他，“好奇、评估、带着某种……目的性。”

奶茶店里安静了几秒。背景音乐是轻缓的爵士钢琴，音符像水滴一样落下。远处传来校门关闭的吱嘎声，保安在锁门了。

墨星淮一直没有移开视线。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下，两下，三下。然后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一些：“那你知道我的目的吗？”

“你想打破我的数据系统。”楚清衍说，“你想成为那个无法被归类、无法被预测的变量。”

“错。”墨星淮说。

楚清衍看着他。

“我不想打破你的系统。”墨星淮说，身体再次前倾，这次距离更近，呼吸几乎可闻，“我想成为你系统里……唯一一个被允许存在的不规则项。”

楚清衍的呼吸滞了一瞬。

墨星淮看到了——那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动摇。他笑了，这次的笑容是全新的、楚清衍数据库里没有记录的那种：温柔，坦荡，甚至有一点……脆弱？

“吓到了？”墨星淮退了回去，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开玩笑的。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让你那张永远没表情的脸上，出现一点‘人类该有的反应’。”

楚清衍没有说话。他的指尖冰凉——苏打水的冷气渗透了皮肤。但胸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搏动，像被敲响的音叉，振动无声却传遍全身。

“不过，”墨星淮看了看窗外，“保安要锁门了。我们得走了。”

两人收拾东西起身。墨星淮很自然地拿起楚清衍的空杯子，和自己的叠在一起，走到柜台扔掉。推门时，他替楚清衍挡了一下门，风铃再次叮当作响。

夜色已深。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校门已经锁了，但他们可以从侧门出去——那里通常留到十点。

“你住哪儿？”墨星淮问。

“学府苑。”楚清衍说，“步行十五分钟。”

“我住南苑小区，顺路一半。”墨星淮把卫衣帽子拉起来，盖住头发，“一起走一段？”

楚清衍点头。

他们并肩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车辆稀少，偶尔有晚归的学生骑车掠过。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柔软的隔膜，包裹着某种正在萌芽的东西。

“楚清衍。”墨星淮忽然开口。

“嗯？”

“你说我的行为模式有高度一致性。”墨星淮把手插进卫衣口袋，侧头看他，“那你的呢？你的行为模式是什么？”

楚清衍看着前方被路灯照亮的马路，思考了几秒。

“趋稳性。”他说，“我的系统会自发趋向稳定态。任何扰动都会触发补偿机制，试图恢复平衡。”

“那我，”墨星淮说，“是扰动吗？”

楚清衍停下脚步。

墨星淮也停下，转身面对他。帽子在他脸上投下阴影，只露出下半张脸：线条清晰的下颌，微微上扬的嘴角。

“你是持续输入的周期性扰动。”楚清衍说，声音在夜晚的空气里格外清晰，“频率在增加，振幅在增大。我的补偿机制……”他顿了顿，“正在重新校准阈值。”

墨星淮笑了。这次的笑容很轻，像夜风吹过树叶。

“听起来像什么精密仪器在说话。”他说，“不过，我喜欢‘重新校准阈值’这个说法。”

他继续往前走，楚清衍跟上。前方路口，一条路通向学府苑，一条路通向南苑小区。

“我到了。”墨星淮在岔路口停下，“明天见？”

“明天周二。”楚清衍说，“我们有数学课在同一个时段，但不同楼层。”

“我知道。”墨星淮说，“下午第三节，你在三楼东，我在二楼西。”他挥挥手，“走了，学习委员。薄荷浓度19%的楚清衍同学。”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方向，卫衣帽子在夜风里微微晃动。走出几步，他忽然回头，喊了一声：

“哦对了！”

楚清衍站在原地看他。

“今天那道余弦定理的题，”墨星淮双手拢在嘴边，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传得很远，“我其实是会的。故意算错的。”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很快融进夜色里。

楚清衍站在路口，许久没动。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夜市模糊的喧闹声，和自己胸腔里清晰的心跳声。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塑料杯壁的冰凉触感，以及某种更深处的、细微的震颤。

他打开手机，点开那个火焰头像的对话框。光标闪烁，他输入：

「余弦定理那道题，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发送。

几乎立刻，手机震动。

「墨：那你还教我？」

「楚清衍：因为你想让我教。」

这一次，对方没有立刻回复。楚清衍收起手机，转身走向学府苑。走到小区门口时，手机终于再次震动。

他点开。

「墨：楚清衍，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意思。」

「墨：晚安。薄荷味浓度19%的朋友。」

楚清衍看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收起手机，刷门禁卡走进小区。电梯缓缓上升时，他忽然想起墨星淮的那句歌词：

「我偏要弯曲这个空间，让平行线终究交汇。」

电梯门映出他自己的脸——平静的，克制的，没有表情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刚才，在某个无法被观测的维度里，他坐标系里的两条线，已经发生了极其微小的、不可逆转的倾斜。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