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第三节数学课，楚清衍罕见地走神了。

黑板上老师在讲导数的应用，粉笔吱吱嘎嘎地画着函数曲线。楚清衍的笔停在笔记本上，墨水在纸面晕开一个小点。他脑子里不是洛必达法则，而是一个问题：墨星淮为什么要故意算错那道余弦定理的题？

——为了创造对话机会。

——为了测试我的反应。

——为了……让我教他。

这三个答案在逻辑链上成立，但楚清衍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像一道题有多种解法，他找到了最直接的那一种，却直觉还有更精妙的路径隐藏在背后。

下课铃响时，他立刻收拾书包。今天竞赛组没有集训，但他要去图书馆完成一份物理模拟卷。走出教室时，走廊里满是放学的学生，喧闹的人潮裹挟着他往楼梯方向移动。

“楚清衍！”

声音从斜后方传来。他回头，看见墨星淮正从二楼楼梯跑上来，校服外套敞着，额头上有一层薄汗。

“正要找你。”墨星淮在他面前停下，呼吸微促，“放学有事吗？”

“图书馆。”楚清衍说，“模拟卷。”

“就一小时。”墨星淮说，“我们篮球队训练，缺个人帮忙计分和看东西。队员都上场了，书包衣服扔一堆没人看。”他笑了笑，“报酬是一瓶冰镇电解质水，和你最喜欢的——数据。”

楚清衍看着他：“什么数据？”

“篮球运动的抛物线数据。”墨星淮说，“投篮角度、初速度、空气阻力忽略不计情况下的入网概率。你不是喜欢观察吗？球场是个很好的观察点。”

楚清衍沉默了。他的计划是：图书馆两小时模拟卷，回家一小时错题整理，晚饭后阅读新到的《物理学报》。没有“篮球场计分”这个条目。

但他想起昨晚墨星淮说的“唯一一个被允许存在的不规则项”。

以及那道故意算错的余弦定理题。

“一小时。”楚清衍说。

“成交。”墨星淮眼睛弯起来，“现在就走？”

篮球场在操场东侧，四个全场都有人。高二（七）班的训练在离跑道最近的那个场。楚清衍跟着墨星淮走过去时，场上已经有人在热身投篮，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砰砰作响，像放大了的心跳。

“哟，星淮，这谁啊？”一个高个子男生抱着篮球走过来，好奇地打量楚清衍。

“楚清衍，我朋友。”墨星淮很自然地说，“来帮我们看东西计分。”他把书包扔给楚清衍，“帮忙拿一下，谢啦。”

“朋友”这个词让楚清衍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接过墨星淮的书包——黑色的，侧面插着一瓶水，重量比他想象的要轻。

墨星淮脱掉校服外套扔过来，里面是短袖球衣，号码7。他挽起袖子，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从楚清衍手里拿过自己的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你就坐那儿。”他指着场边的长椅，“计分板在旁边，很简单，我们打半场三对三，先到21分赢。”

楚清衍在长椅坐下，把墨星淮的书包和自己的并排放好。场上，墨星淮已经和队友击掌，开始跑动热身。他的运动状态和平时完全不同——更加专注，眼神锐利，身体像一张拉紧的弓。

训练赛开始。

楚清衍一开始只是机械地计分：墨星淮队进一球，他翻动计分牌。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真的在“观察数据”。

墨星淮的跑动轨迹有特定模式：喜欢从右侧45度角切入，假动作多，起跳投篮时身体后仰角度大约25度。他投篮很准，篮球划出优美的抛物线——那确实是标准的斜抛运动，忽略空气阻力的话，初速度和角度决定了一切。

但不止这些。

楚清衍观察到，墨星淮在场上会指挥队友跑位，手势简洁明确。他传球时很少看人，仿佛早就知道队友会在哪里。他突破上篮时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劲，但落地时会下意识屈膝缓冲——保护关节的习惯。他流汗很多，球衣很快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有力的背部线条。

以及，他每次投进关键球，会第一时间看向场边——看向楚清衍坐的方向。不是炫耀，更像是一种确认：你看到了吗？

楚清衍看到了。他不仅看到了进球，还看到了更多：

墨星淮摔倒时立刻爬起的速度（0.8秒）。

和队友撞肩庆祝时笑容的持续时间（平均2.5秒）。

喝水的频率（每6-7分钟一次）。

看向自己的次数（全场32分钟训练赛，共11次）。

这些数据自动进入他的脑海，不需要刻意记录。

中场休息时，墨星淮喘着气走过来，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他直接坐在楚清衍旁边，距离近到手臂相贴。“怎么样？”他问，拿起水灌了一大口，“有观察出什么规律吗？”

“你的投篮命中率在左侧底角比右侧低12%。”楚清衍说，“因为你在左侧习惯用右手投篮，身体扭转角度增加了3度，影响了出手稳定性。”

墨星淮愣住，随即大笑：“你真记了？”他抹了把汗，“那怎么办？楚教练有建议吗？”

“在左侧尝试用左手投篮，或者调整脚步，让身体正对篮筐再出手。”楚清衍说，“数据上看，你的左手并非不能投篮，只是使用频率低。”

墨星淮看着他，汗水浸湿的睫毛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楚清衍，”他说，“有没有人说过，你认真分析事情的样子……”他顿了顿，“特别迷人？”

楚清衍没有回答。他拧开自己那瓶电解质水，喝了一口。冰凉液体滑过喉咙，但脸颊有些微的热意——可能是太阳晒的。

“继续下半场！”队长在场上喊。

墨星淮站起身，拍了拍楚清衍的肩膀——手掌温热潮湿，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传递过来。“最后一节，看我改进左侧投篮。”

他跑回场上。下半场，楚清衍注意到，墨星淮真的在左侧尝试了两次左手投篮。第一次偏出，第二次打板入网。进球后，墨星淮朝场边比了个“耶”的手势，笑容灿烂得像正午的阳光。

训练赛在欢呼中结束。墨星淮队赢了，21比19。队员们互相击掌，笑闹着收拾东西。墨星淮和队友说了几句，拿起毛巾擦着汗走过来。

“谢了。”他在楚清衍身边坐下，气息还没平复，“数据很有用。”

“不客气。”楚清衍把计分牌归零，“你说一小时，现在是一小时零七分钟。”

“这么精确？”墨星淮笑，“那超出的七分钟，我请你吃冰棍补偿。”

楚清衍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队友喊：“星淮！教练说下周五和附中的友谊赛，让你打首发小前锋！”

“知道了！”墨星淮回头应了一声，转回来时眼睛亮亮的，“下周五，来看比赛吗？”

又是下周五。楚清衍想起艺术节演出，想起那张黑底火焰的海报。

“数学竞赛模拟考。”他说，“下午四点结束。”

“比赛五点开始。”墨星淮说，“就在这个场。考完过来，刚好。”

楚清衍看着他。墨星淮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一缕一缕贴在额前，眼睛在夕阳下是温暖的琥珀色，里面盛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如果模拟考不拖堂。”楚清衍说。

“那就是会来。”墨星淮自说自话地下结论，就像上次一样。他站起身，伸出手，“冰棍，现在去吃？小卖部应该还有。”

楚清衍看着那只手——掌心有打球磨出的红痕，指关节处薄茧清晰。他犹豫了一瞬，握住。墨星淮用力把他拉起来，力道很大，楚清衍差点撞进他怀里。

“小心。”墨星淮扶住他的肩膀，笑了，“你太轻了，学习委员。得多吃点。”

两人并肩走向小卖部。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影子在地上交叠、分离、又交叠。楚清衍的指尖还残留着墨星淮掌心的温度——比薄荷糖的凉意，真实得多。

小卖部门口，墨星淮买了两个老冰棍，递了一个给楚清衍。最简单的糖水冰棍，透明，冒着冷气。

他们站在小卖部门口的梧桐树下吃。墨星淮几口就咬掉一半，楚清衍小口小口地舔。甜味很淡，凉意直冲脑门。

“楚清衍。”墨星淮忽然说，“你以后想做什么？”

楚清衍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太突然，也太大了。

“物理学家。”他还是回答了，“或者数学。研究基础理论。”

“很酷。”墨星淮咬下一块冰，含在嘴里含糊地说，“那我呢，你猜我想做什么？”

楚清衍看向他。夕阳给墨星淮的侧脸镀上金边，他睫毛很长，鼻梁挺直，嘴角还沾着一点冰棍融化后的糖水。

“音乐。或者篮球。”楚清衍说，“但你不满足于只做这些。”

墨星淮转过头看他，眼睛微微睁大：“你怎么知道？”

“数据。”楚清衍说，“你花在乐队和篮球上的时间很多，但成绩保持中上游需要同等的时间投入。你在两者之间找到了平衡点，说明你有很强的多任务处理能力。这种能力的人，通常不会满足于单一领域。”

墨星淮沉默了。他吃完最后一口冰棍，木棍在指尖转了一圈。

“我想做游戏。”他忽然说，声音很轻，“音乐游戏。把物理引擎和音乐节奏结合起来，让玩家在解谜的同时创造音乐。”他笑了，“听起来很幼稚吧？”

楚清衍看着他，冰棍在手里慢慢融化，糖水滴在指尖，冰凉黏腻。

“不幼稚。”他说，“音乐是振动，振动是波，波可以用偏微分方程描述。游戏引擎基于物理定律。这是个……很完整的构想。”

墨星淮的眼睛亮起来，像被点燃的火星。“你真的这么想？”

“嗯。”楚清衍点头，“需要数学、物理、编程、音乐、美术。跨领域整合。”

墨星淮笑了，笑容里有一种楚清衍从未见过的、纯粹的光芒。“楚清衍，”他说，“你真是……”他没说完，只是摇摇头，把木棍扔进垃圾桶，“走吧，该回家了。”

回教室拿书包的路上，墨星淮问：“下周的篮球赛，真的会来吧？”

“如果模拟考不拖堂。”楚清衍重复。

“那说好了。”墨星淮在教室门口停下，“对了，给你个东西。”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递给楚清衍。“新写的歌词，还没给乐队看。关于……抛物线的。”

楚清衍接过，展开。纸上还是熟悉的潦草字迹：

> 「从指尖到篮筐的抛物线

> 计算了角度却算不出遇见

> 在最高点停顿的瞬间

> 地球重力也拉不住我的视线——

> 它偏离了轨道，偏向你那边」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给喜欢分析数据的楚教练。」

楚清衍看着那张纸，许久没说话。

“怎么样？”墨星淮问，语气里有一丝罕见的紧张。

“重力不会改变视线方向。”楚清衍说，“视线是光，光走直线。”

墨星淮怔住，手撑在膝盖上。“楚清衍啊楚清衍，你真是……”他直起身，，“行，我改。‘我的视线在重力场中弯曲，像经过恒星的光线——广义相对论版，满意了吗？’”

楚清衍的嘴角动了动。这次，那个被压平的微笑雏形，终于没有完全消失——它留下了极其细微的、上扬的弧度。

“满意。”他说。

他把歌词纸仔细折好，放进口袋。和那张画了火焰的草稿纸、那张黑底火焰的海报一起，成为他秩序世界里，第三个“不规则项”。

那天晚上，楚清衍在做物理模拟卷时，遇到了这样一道题：

**「一个质量为m的物体以初速度v0、与水平方向成θ角斜向上抛出。忽略空气阻力，求物体运动轨迹的最高点坐标，以及在该点物体的速度方向。」**

他流畅地写下解答：轨迹是抛物线，最高点坐标（(v0²sinθcosθ)/g , (v0²sin²θ)/(2g)），在最高点速度方向水平。

但写完后，他在草稿纸边缘，用铅笔轻轻画了一条抛物线。然后在最高点那个位置，点了一个小小的点。

他在旁边写下：

**「在经典力学中，最高点的速度方向是水平的。

但在某些非惯性系里，或者在观察者的坐标系发生倾斜时——

速度方向，或许会发生无法用牛顿定律解释的偏转。」**

他放下笔，看向窗外。夜色沉沉，远处街灯如星。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他点开。

「墨：歌词改好了。『我的视线在黎曼流形里测地线弯曲，终点是你。』这次够严谨了吗，楚老师？」

楚清衍看着这行字。许久，他回复：

「楚清衍：测地线弯曲是因为空间本身弯曲。你的意思是，是我弯曲了你的空间？」

这一次，对方隔了很久才回复。

「墨：楚清衍，这种话不要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来。」

「墨：会让人心跳过速的。」

楚清衍看着屏幕。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此刻也偏离了它平时的基准频率。

他把手机放在桌上，继续做模拟卷。但笔尖写下的，不再只是物理公式。

在草稿纸的角落，在那些抛物线方程和力学图示之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潦草的火焰图案。

画得不太像，有点笨拙。

但确实在燃烧。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