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秋。
金陵城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
城南的那座藏书楼,早已不复往日模样。朱红的漆皮剥落大半,雕花的窗棂蒙着厚厚的尘灰,唯有庭院里的那棵梧桐,依旧枝繁叶茂。
一个身着藏青长衫的老者,撑着一把油纸伞,缓步走进了庭院。
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花白的发丝贴在脸颊上,露出一双浑浊却依旧温和的眼睛。
他是阿明。
自从沈清辞守在藏书楼那日起,他便回了乡下。这一去,便是十年。
十年间,世事沉浮,战火纷飞,唯有这座藏书楼,像是被时光遗忘的孤岛,静静伫立在城南的巷尾。
阿明收起油纸伞,雨滴顺着伞骨滑落,在青砖地上晕开一圈圈水渍。
他抬起头,望着满院翻飞的梧桐叶,浑浊的眼底,渐渐泛起了一层雾气。
他还记得,沈先生第一次带他来这里时,也是这样一个秋日。
那时的梧桐,叶色金黄,像铺满了一地的碎金。傅小姐穿着淡青色的旗袍,站在梧桐树下,笑靥如花。
那时的时光,慢得像一首悠扬的宋词。
阿明缓步走到藏书楼的门前,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发出了“吱呀”的声响。
屋内的陈设,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书架上的古籍,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案头的砚台,早已干涸龟裂。
正中央的位置,供奉着两个牌位。
左边的,写着“亡妻傅氏云舒之位”。
右边的,写着“亡夫沈氏清辞之位”。
牌位前,放着一本泛黄的《昭奚旧草》,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梧桐叶。
阿明的脚步顿住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酸涩得厉害。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秋日。
也是这样的一场雨。
他接到消息,匆匆赶回藏书楼时,看到沈先生坐在梧桐树下,手里攥着一片梧桐叶,已经没了气息。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像是睡着了一般。
身旁的地上,放着一封未写完的信。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而凌乱,只写了一句话:
“云舒,梧桐又落了,我来陪你了。”
阿明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拂去牌位上的灰尘。
指尖触到冰冷的木牌,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这么多年了,他总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可当他再次站在这里,才发现,有些遗憾,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永远也无法磨灭。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梧桐叶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垂在枝头。
一阵风过,叶片簌簌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阿明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的那棵梧桐。
他忽然想起,傅小姐曾说过,梧桐是有灵性的,能知时节,通人心。
或许,它真的记得。
记得那些青梅煮酒的午后,记得那些谈诗论词的时光,记得那场无疾而终的爱恋,记得那两个,为了彼此,耗尽了一生的人。
雨渐渐小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洒落在庭院里。
满地的梧桐叶,被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阿明缓缓走出藏书楼,轻轻带上了门。
他知道,从今日起,这座藏书楼,这座庭院,这棵梧桐,便成了沈先生和傅小姐的归宿。
岁岁年年,秋去秋来。
梧桐叶落了又生,生了又落。
像是一场,永不落幕的等待。
像是一场,至死不渝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