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策马狂奔在通往金陵的官道上，秋风卷着尘土，扑打在他的脸上，生疼。

身上的大红喜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又被风吹得冰凉，紧紧贴在身上。

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扬着马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马背上。

马儿发出一声嘶鸣，撒开四蹄，朝着金陵的方向，飞驰而去。

官道两旁的梧桐，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萧索。

沈清辞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小厮的那句话——傅小姐去了，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片梧桐叶。

那句话，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想，不敢想那个眉眼弯弯的姑娘，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他。

不敢想，她临终前，是怀着怎样的遗憾与相思，闭上了眼睛。

他只恨自己，恨自己不够勇敢，恨自己被世俗的枷锁困住，没能早点告诉她，他愿意为她，放弃一切。

恨自己，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一路奔波，当沈清辞终于赶到金陵城西的张府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张府的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惨白的光，在暮色里摇曳，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门口的小厮，见到他一身大红喜服，皆是面露诧异。

沈清辞顾不上旁人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冲进府里。

庭院里，那棵梧桐树下，搭着一个简陋的灵堂。

灵堂中央，停放着一口薄薄的棺材，棺材前，摆着一个小小的牌位，上面写着——故妻傅氏云舒之位。

那几个字，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清辞的眼底。

他踉跄着扑过去，跪倒在棺材前，双手抚上冰冷的棺木，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云舒……云舒……”

他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

春桃从灵堂里走出来，见到他，眼眶一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沈先生……您怎么来了……”

沈清辞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春桃：“她走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

春桃哽咽着点头，泪水汹涌而出：“小姐她……咳了很久，最后一刻，还在念着您的名字，手里攥着一片梧桐叶……”

春桃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到沈清辞的手里。

“这是小姐临终前，让我交给您的。”

沈清辞颤抖着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片干枯的梧桐叶，和一枚小小的兰草玉佩。

那枚玉佩，是他送给傅云舒的，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叶片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玉佩上，刻着的兰草，栩栩如生。

沈清辞将那片梧桐叶，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泛出惨白的颜色。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棺木上，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开来。

那哭声里，满是悔恨，满是痛苦，满是无尽的相思。

他想起，他们初见时，她站在梧桐树下，笑着问他词句的模样。

想起，他们在藏书楼里，一起翻阅古籍，一起谈诗论词的时光。

想起，她握着他的手，轻声说“我心悦你”时，眼底的泪光。

想起，她穿着大红嫁衣，被抬进张府时，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背影。

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循环往复，每一个片段，都牵扯着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辞终于止住了哭声。

他缓缓站起身，脱下身上那件刺眼的大红喜服，扔在地上。

然后，他走到灵堂前，拿起一炷香，点燃，插进香炉里。

袅袅的青烟，缓缓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云舒，我来晚了。”

他轻声说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与绝望。

“你说，梧桐叶落尽，便是缘分的尽头。原来，我们的缘分，竟短得如此可怜。”

“你放心，我会替你，守着那座藏书楼，守着那些我们一起看过的古籍，守着满院的梧桐。”

“等到来年秋天，梧桐叶再次落满庭院的时候，我便来陪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春桃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话，泪水又一次汹涌而出。

她知道，沈先生的心，已经随着傅小姐一起，死了。

当晚，沈清辞便在张府的灵堂里，守了一夜。

他坐在梧桐树下，手里攥着那片干枯的梧桐叶，望着满天的繁星，一言不发。

秋风卷起地上的残叶，打了个旋儿，又缓缓落下。

像是一场无声的陪伴。

第二天，傅云舒的葬礼，办得格外冷清。

张家的人，只是草草了事，没有一丝悲伤的氛围。

只有沈清辞，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衫，跪在灵前，为她守灵。

葬礼结束后，沈清辞便带着那片梧桐叶，和那枚兰草玉佩，回到了那座藏书楼。

他遣散了阿明，独自一人，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宅院。

他将傅云舒的牌位，供奉在藏书楼的正中央，牌位前，摆着那本压过梧桐叶的《昭奚旧草》。

每日里，他都会擦拭那些古籍，都会坐在梧桐树下，看着落叶，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再也没有回过苏州，再也没有理会过沈家的催促。

他像是一株枯萎的梧桐，守着这座宅院，守着那段逝去的时光，守着那份无疾而终的爱情。

转眼，又是一年秋天。

藏书楼的庭院里，梧桐叶再次落满了青砖地。

沈清辞坐在梧桐树下，手里攥着那片干枯的梧桐叶，望着满院的金黄，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云舒，你看，今年的梧桐，又落了。”

“我来陪你了。”

他轻声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手中的梧桐叶，轻轻滑落，掉在地上，与满地的落叶，融为一体。

秋风卷着梧桐叶，漫天飞舞。

像是一场盛大的相拥。

从此，金陵城的那座藏书楼，便再也无人问津。

只有满院的梧桐，年复一年地，绿了又黄，黄了又落。

落不尽的，是满地的残叶。

诉不完的，是一世的遗憾。

梧叶归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