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最后一场雨,把青石板路浸得发亮。
林微拖着行李箱,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站了足足十分钟。
巷子比记忆里更窄了,两侧斑驳的砖墙爬满绿苔。
墙根处堆着废弃的竹筐和褪色的春联,风一吹簌簌作响。
她是来收拾外婆遗物的,这个叫“乌衣巷”的地方,她只在童年暑假待过。
印象里的巷弄总是热闹的,如今却静得能听见雨声滴落。
脚下的石板缝里冒出几株野草,叶片上挂着晶莹的水珠。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外婆的老房子在巷子尽头,是栋两层木结构小楼。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家具蒙着厚厚的灰尘,像是沉睡了多年。
林微放下行李箱,走到窗边推开积灰的木窗。
雨丝顺着风飘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凉意。
窗外的天井里,那株外婆亲手栽种的栀子树还在。
只是枝叶枯黄,显然许久没有得到照料。
她想起小时候,每到夏天,栀子花就开得满院飘香。
外婆会摘下最香的几朵,别在她的衣襟上。
“微微要做最干净的小姑娘。”外婆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林微鼻头一酸,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
她开始逐一整理屋内的物品,大多是些老旧的衣物和厨具。
走到二楼外婆的卧室时,她发现了一个上锁的木箱子。
钥匙就挂在箱子旁的挂钩上,锈迹斑斑却还能转动。
打开箱子的瞬间,她愣住了。
里面没有值钱的物件,只有一沓沓泛黄的信纸。
信纸的抬头,都写着“致阿远”三个字。
字迹娟秀,带着几分少女的青涩,显然是外婆年轻时写的。
林微拿起最上面的一封,纸张已经脆薄,仿佛一碰就会碎。
“阿远,今日巷口的槐树又开花了,你说过喜欢它的香气。”
“可你去了远方,再也没有回来。”
“我每天都在巷口等你,从清晨到日暮。”
简短的几句话,却让林微的心揪了起来。
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外婆的过往,更不知道“阿远”是谁。
继续往下翻,更多的细节浮现出来。
阿远是外婆的青梅竹马,两人自幼相识,情愫暗生。
二十岁那年,阿远为了求学,要去遥远的北平。
临走前,他在槐树下对她说:“等我回来,就娶你。”
外婆便守着这个承诺,在乌衣巷一等就是一辈子。
信里记录着巷子里的四季流转,邻里的家长里短。
也记录着她日复一日的思念与等待,从青丝到白发。
“阿远,巷口的王婶家添了孙子,眉眼像极了你小时候。”
“阿远,今年冬天特别冷,你在北平要记得添衣。”
“阿远,我种的栀子花开了,可你还没回来。”
“阿远,他们说你在北平成了家,是真的吗?”
后面的信,字迹渐渐变得潦草,透着难以掩饰的悲伤。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二十年前的梅雨季节。
“阿远,我老了,等不动了。”
“若有来生,愿我们不再相遇,免得彼此牵挂。”
林微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眼眶早已湿润。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外婆晚年总是独自坐在巷口。
为什么她看向巷子深处的眼神,总是带着化不开的忧愁。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进昏暗的房间。
光束中,细小的尘埃在缓缓飞舞,像是时光的碎片。
林微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里,轻轻合上盖子。
她走到楼下,再次来到天井里的栀子树前。
伸手抚摸着干枯的枝干,仿佛能感受到外婆当年的期盼。
巷子里传来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是林家的小姑娘吧?”
林微转过身,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站在门口。
老奶奶拄着拐杖,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很慈祥。
“我是你外婆的邻居,姓陈。”老奶奶缓缓走进来。
“陈奶奶好。”林微连忙上前搀扶。
“你外婆是个苦命人啊。”陈奶奶叹了口气,目光望向巷口。
“当年阿远走后,她就一直等。”
“我们都劝她放弃,可她偏不。”
“后来听说阿远在北平病逝了,我们都瞒着她。”
“直到她快八十岁的时候,才偶然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
林微的心猛地一沉,原来外婆到最后,都不知道真相。
“她知道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每天坐在槐树下发呆。”
“没过多久,就病倒了。”陈奶奶的声音带着哽咽。
林微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她想起外婆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微微,别等不该等的人。”
当时她不懂这句话的深意,如今终于恍然大悟。
陈奶奶拍了拍她的肩膀:“都过去了,让她安心去吧。”
林微点点头,擦干眼泪。
她知道,外婆的等待虽然没有结果,却是她一生最真挚的执念。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乌衣巷的青石板路上。
巷子里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是延伸到遥远的过去。
林微站在槐树下,仿佛看见年轻时的外婆。
穿着蓝布衫,梳着麻花辫,踮着脚尖望向巷口。
等待着那个承诺会回来娶她的少年。
风吹过,带来隐约的回响,像是时光的叹息。
林微轻轻闭上眼睛,把这份跨越岁月的遗憾,藏进心底。
她知道,这个空寂的巷子里,不仅留存着外婆的遗物。
更留存着一段未曾圆满的时光,和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
而这些回响,将会在往后的岁月里,时时萦绕在她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