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奶奶在竹椅上坐下,指尖摩挲着布满老茧的掌心。
林微给她倒了杯温水,水汽氤氲着漫过杯口。
两人沉默片刻,天井里的风卷起几片枯叶。
“你外婆年轻的时候,是整条巷子里最好看的姑娘。”
陈奶奶先开了口,目光飘向巷子深处的暮色。
“梳着乌黑的长辫子,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
“阿远那小子,是巷尾木匠家的儿子,眉眼俊朗。”
“他俩总在槐树下凑在一起,一个看书一个做木活。”
林微捧着那沓信笺,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
她想起信里写的“槐花香里,你教我刻木簪”,心头发涩。
“阿远的手很巧,能把木头刻成花,刻成小玩意儿。”
陈奶奶的声音带着几分怀念,嘴角微微扬起。
“他给你外婆刻过一支栀子木簪,簪头是并蒂莲。”
“你外婆天天戴着,连睡觉都舍不得摘下来。”
林微猛地想起整理遗物时,见过一支旧木簪。
她快步走到卧室的梳妆台前,从抽屉里翻出那个木盒。
打开盒子,一支古朴的木簪静静躺在红绸上。
簪头的并蒂莲纹路清晰,只是边缘已经磨损。
“就是这支。”陈奶奶点头,眼神里满是感慨。
“阿远走的那天,整条巷子的人都去送了。”
“他穿着蓝布长衫,背着一个旧包袱,站在槐树下。”
“你外婆没哭,只是把亲手绣的手帕塞给了他。”
“他说,等他功成名就,就回来娶她。”
林微翻到一封信,日期正是阿远离开的那天。
“阿远今日启程,槐花落了满地,像铺了层雪。”
“他说会写信回来,我会守着巷子,等他的信。”
“等他回来,我们就守着这间老屋,过一辈子。”
“我会给他做他最爱吃的桂花糕行,行,行”
纸页上的墨迹晕开了一小块,像是泪痕的痕迹。
陈奶奶叹了口气,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温水。
“起初,阿远还会寄信回来,说北平的雪,北平的街。”
“后来,信越来越少,越来越慢,直到彻底断了音信。”
“巷子里的人都说,阿远怕是在北平扎了根。”
“你外婆不信,她说阿远不会骗她,不会食言。”
林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呼吸有些滞涩。
她继续往下翻信,看到一封被揉皱又展平的信。
字迹不是外婆的,是陌生的遒劲字体,落款是阿远的同乡。
“阿远于去年冬日染病,医治无效,已魂归故里。”
“他临终前,还握着你绣的手帕,念叨着你的名字。”
“恐你伤心,嘱我切勿告知,望你往后安好,另寻良缘。”
信纸的边缘,有大片的水渍,层层叠叠,像是反复哭过。
“这封信,是阿远走后第三年,才辗转寄到的。”
陈奶奶的声音发颤,眼角泛起了湿润。
“你外婆收到信后,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
“出来后,她把信藏进了木箱,再也没提起过阿远。”
“只是从此以后,她每天都会去槐树下坐一会儿。”
“看着巷子口的方向,一看就是大半天。”
林微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砸落在信笺上。
她终于明白,外婆的等待,从来都不是无望的执念。
而是一场明知结局,却依旧不肯放手的深情。
暮色渐渐浓了,巷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
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又被风吹散在暮色里。
陈奶奶站起身,拄着拐杖准备离开。
“你外婆这辈子,守着一个承诺,守着一条空巷。”
“她总说,乌衣巷的风,会把她的思念吹到北平去。”
“可惜啊,风会迷路,思念也没能抵达。”
陈奶奶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巷子深处。
林微独自站在天井里,握着那支木簪和泛黄的信笺。
晚风卷起她的衣角,带来一阵淡淡的槐花香。
她抬头望向巷口的方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光景。
穿着蓝布衫的少年,站在槐树下,眉眼含笑。
梳着长辫子的少女,红着脸,手里攥着绣好的手帕。
风穿过空巷,带来岁月的回响。
那回响里,藏着一段没有说完的话,一场没有结局的梦。
林微把木簪和信笺放回木箱,轻轻锁上。
她走到外婆常坐的槐树下,坐下,望向巷子口。
夜色渐沉,星子爬上墨色的天空。
空巷里,只有风穿过墙壁的呜咽声,声声不息。
只有风,听见了那段被时光掩埋的,无声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