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远走的那年,槐花开得最盛。
巷口的老槐树像是攒了整年的力气,把细碎的白花开满枝头。风一吹,花瓣簌簌往下落,铺了青石板路薄薄一层。
青禾攥着刚绣好的手帕,站在槐树下,指尖都在发颤。
手帕上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得近乎执拗。是她熬了三个通宵才绣完的,丝线选的是阿远最喜欢的青蓝色。
“等我回来。”阿远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落在花瓣上的雨。
他背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长衫的下摆被风吹得晃。手里捏着一支刚刻好的木簪,簪头的栀子花纹路,是照着青禾鬓边别着的那朵描的。
“北平的雪大,你要记得添衣。”青禾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怕一抬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阿远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指尖擦过她的脸颊,带着一点微凉的温度。
“我给你写信,写北平的城墙,写琉璃厂的笔墨,写我见过的所有月亮。”
“好。”青禾用力点头,把帕子塞进他的手心,“你要早点回来,我……”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
巷子里的邻居都站在门口看,王婶在抹眼泪,陈奶奶拄着拐杖叹气。乌衣巷的人都知道,木匠家的阿远和裁缝家的青禾,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阿远把帕子揣进怀里,贴身的位置。他举起木簪,小心翼翼地插进青禾的发髻。
“等我回来,用八抬大轿娶你。”
这句话,像一粒种子,落进青禾的心里。
阿远走了。
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巷子的尽头,被漫天的槐花瓣淹没。
青禾站在原地,直到日头偏西,直到巷子里的炊烟散尽,直到风把槐花香吹得淡了。
后来,真的有信寄来。
第一封信,是秋后到的。阿远说北平的菊花开得旺,说他在学堂里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说他很想念乌衣巷的槐花糕。
青禾坐在灯下,一字一句地读,读了一遍又一遍。信纸被她摩挲得发皱,上面的字迹,她都能背下来。
她连夜回信,说巷口的槐树落了叶,说她种的栀子树发了芽,说她等他回来吃新蒸的桂花糕。
信一封一封地寄出去,又一封一封地收回来。
巷子里的人都说,青禾是个有福气的姑娘,阿远是个有出息的后生。
只是,信越来越慢,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春去秋来,槐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青禾的发髻上,始终插着那支栀子木簪。
她依旧每天去槐树下等,等邮差的铃铛声,等那个熟悉的背影。
等了一年,两年,三年……
乌衣巷的风,吹老了巷口的槐树,吹皱了青禾的眼角。
她收到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是个梅雨绵绵的春日。
信不是阿远写的,是他的同乡寄来的。薄薄的一张纸,寥寥数语,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插进青禾的心里。
信上说,阿远染了疾,没能熬过那个北平的冬天。
信上说,阿远临终前,手里还攥着那方绣着并蒂莲的青蓝手帕,嘴里反复念着的,是“青禾”两个字。
信上说,阿远怕她伤心,嘱同乡切勿告知。
信纸被雨水打湿,墨迹晕开,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青禾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坐在窗前,看着天井里的栀子树,看着巷口的老槐树。
她想起阿远说过,等他回来,要和她一起,守着这间老屋,守着这条巷子,看遍岁岁年年的槐花开。
可他食言了。
三天后,青禾打开房门。
她把那封信,连同阿远寄来的所有信,都放进了那个红木箱子里。她把箱子锁好,钥匙挂在最显眼的挂钩上。
她依旧每天去槐树下坐,只是不再等邮差的铃铛声。
她只是坐着,看着巷子口的方向,一看就是大半天。
后来,乌衣巷的人渐渐搬走了,巷子越来越空。
只有青禾,守着老屋,守着槐树,守着一个没有归期的承诺。
又一年槐花开,细碎的白花落在青禾的发间。她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木簪。
簪头的栀子花,依旧清晰。
风穿过空巷,带来槐花的香气。
青禾轻轻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阿远,今年的槐花开了,你看见了吗?”
空巷里,只有风的回响。
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无声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