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在一间小餐厅进行。

莉亚坐在林简对面，面前摆着和她身材比例相符的餐盘——内容物比林简的糊状营养餐丰富得多：某种煎烤的肉类、绿色的蔬菜、还有一小碗看起来像米饭的谷物。

“你不吃那个？”林简指了指她的食物。

“我不用。”莉亚切下一小块肉，“我的消化系统可以处理复杂食物。你还需要适应期。”

林简低头看了看自己盘子里淡黄色的糊状物，用勺子搅拌了一下。他吃了一口，味道依然寡淡。

“萨洛斯教授说你上午的表现很好。”莉亚忽然说，“尤其是对那张人脸图像的反应——很真实。”

林简的手顿了顿：“那是你们根据我的记忆重构的？”

“是的。”莉亚放下餐具，“记忆解析是我们研究古代文明的核心技术之一。通过分析神经波动，可以重建完整的感官体验，包括视觉、听觉、甚至嗅觉和触觉。”

她看着林简：“你想再见到她吗？我们可以让重构更完整，甚至创造一个交互式的全息投影。”

林简抬起头：“那只是数据拼凑出来的假象。”

“但可以很真实。”莉亚说，“真实到你几乎无法区分。”

“我能区分。”林简说，“因为真的苏晚……她的手总是凉的，她说是因为血液循环不好。全息投影有温度吗？”

莉亚沉默了几秒：“没有。”

“那就不一样。”

林简继续吃他的营养餐。餐厅里很安静，只有餐具触碰盘子的轻微声响。

“下午的测试是什么？”他问。

“生理机能测试。”莉亚回答，“会检查你的心肺功能、肌肉强度、神经反应速度等等。都是无创的，你只需要躺在扫描仪里。”

“扫描仪。”

“类似你们古代的核磁共振，但更先进。”莉亚顿了顿，“另外……萨洛斯教授申请了基因采样。”

林简放下勺子。

“基因采样。”

“只是口腔黏膜拭子。”莉亚立刻说，“完全不痛的。我们需要完整的基因组数据来完善人类演化模型。”

林简盯着她：“如果我拒绝呢？”

莉亚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林简觉得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她只是说：

“这是协议的一部分。你签署过的。”

又是那个协议。

林简靠回椅背，望向餐厅的窗户。外面是永恒的星空，地球在远处缓缓旋转，像一个精致的蓝色玻璃球。

“你们保存了多少人类的基因样本？”他问。

“现存数据库里有三十亿份。”莉亚说，“来自不同时期、不同地区。但都是‘演化后’的样本。你是第一份纯血样本。”

“所以我很珍贵。”

“非常。”莉亚顿了顿，“这意味着，你有谈判的筹码。”

林简转回头看她。

莉亚低着头，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蔬菜。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几乎听不见：

“下午三点，测试区B-7室。基因采样是最后一个项目，由我操作。”

她抬起头，眼睛直视林简：

“如果你有特别要求，可以在那时提。”

说完，她端起餐盘起身：“我十分钟后来接你去测试区。请在这里稍等。”

她离开了餐厅。

林简独自坐在桌前。他慢慢吃完最后一口营养餐，然后拿起杯子，喝光了里面的水。

视野右下角，系统倒计时在跳动：02:17:43。

还有两个多小时。

他闭上眼睛，在意识里轻声问：“系统，我的身体有什么异常？”

没有声音回答。

但一行新的文字浮现在视野中：

【异常生理特征清单：】

【1.细胞代谢速率低于正常值47%】

【2.神经传导速度高于正常值218%】

【3.骨骼密度为正常值3.2倍】

【4.免疫系统含有未识别蛋白复合物】

【5.脑波活动存在双重叠加态】

林简盯着最后一条。

双重叠加态。

“什么意思？”他低声问。

第二意识层。

林简想起昨晚入睡前，那个从很深的地方传来的声音。那不是幻觉。

他睁开眼睛，看向自己的手。皮肤看起来正常，血管在手腕处微微凸起。但系统说，这具身体的细胞代谢只有正常人的一半——这意味着什么？衰老速度减半？还是……

他想起一万年的沉睡。

如果只是普通的人类身体，在一万年后还能保持完好，这本身就不正常。

“林简先生？”

莉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平板设备。

“该去测试区了。”她说。

林简站起来，跟着她走出餐厅。走廊比上午更安静，两侧的陈列室都暗着灯，那些“遗物”隐没在阴影中。

“其他研究员呢？”林简问。

“午休时间。”莉亚说，“大多数人都去生活区了。测试区只有值班人员。”

她带着林简拐进一条岔路。这条路更窄，墙壁是浅灰色的金属材质，没有窗户。每隔十米就有一道扫描门，莉亚用胸前的徽章刷开。

“B区是高级研究区。”她解释，“普通研究员没有权限进入。你是特例。”

“因为我很珍贵。”

“是的。”

他们走到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门上有复杂的机械锁，还有虹膜扫描装置。莉亚先刷了徽章，然后凑近扫描器。红光扫过她的眼睛。

“身份确认：莉亚，研究助理，权限等级B。”

“访客登记：林简，特殊遗存，临时权限授权。”

门无声滑开。

里面是一个纯白色的房间，大约五十平米。中央是一台巨大的环形设备，像一张被机械臂环绕的床。房间四周摆满了各种仪器，屏幕上的数据流不断刷新。

但房间里没有人。

“值班员呢？”林简问。

“今天下午只有我们。”莉亚走到控制台前，启动设备，“萨洛斯教授去参加一个跨文明学术会议了，其他研究员都在整理上午的数据。”

她转过身，看着林简：“请躺到扫描床上。”

林简走向那台设备。床垫很柔软，他躺上去时，身体微微下陷。上方的环形结构开始缓缓移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别紧张。”莉亚说，“扫描会持续大约二十分钟。你可能会感到轻微的麻痹感，这是正常的神经抑制效应，防止你在扫描过程中无意识移动。”

她按下控制台上的一个按钮。扫描床开始移动，将林简送入环形结构的中心。

视野变窄了。他只能看到上方白色的弧形内壁，和远处莉亚模糊的身影。

嗡鸣声变大。

【警告：检测到高密度生物扫描】

【建议：启动表层生理伪装】

林简闭上眼睛。他在意识里问：“伪装什么程度？”

【伪装目标：正常古代人类生理指标】

【注意：深层生理特征必须完全隐藏】

【倒计时：10秒后扫描开始】

10。

9。

8。

林简深吸一口气。他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电流感从脊椎扩散开来，像是系统在调整他的身体状态。

7。

6。

5。

麻痹感来了。先是手指，然后是手臂、腿部，最后连脖颈都变得僵硬。他像被包裹在一层无形的凝胶里，动弹不得。

4。

3。

2。

1。

扫描开始。

没有光，没有声音的变化。但林简能感觉到——某种东西穿透了他的身体。不是X光，不是电磁波，是更细微的、粒子级别的探查。

视野右下角，系统文字开始快速刷新：

【表层生理伪装启动】

【心率：65次/分，正常】

【血压：118/76，正常】

【血氧饱和度：98%，正常】

【神经活动模式：古代人类典型，正常】

但紧接着，出现了一行红色警告：

【深层扫描探测：检测到异常能量残留】

【来源：第二意识层】

【建议：启动干扰协议】

林简无法开口，只能在意识里喊：“什么干扰协议？”

【方案A：制造虚假读数，成功率72%】

【方案B：引发设备故障，成功率89%但会引起怀疑】

【方案C：允许有限暴露非关键异常，同时隐藏核心特征】

有限暴露。

“暴露什么？”林简问。

【建议暴露：轻微细胞活性异常，可解释为长期休眠后遗症】

【隐藏：骨骼密度异常、神经传导异常、免疫系统异常、第二意识层】

“执行方案C。”

【确认。干扰协议启动。】

一股更强烈的电流感窜过林简全身。这次不是麻痹，而是某种……重组感。他感觉自己的肌肉微微抽搐，细胞层面的某种平衡被打破了。

扫描仪的嗡鸣声忽然变调。

控制台那边传来莉亚的声音：“奇怪……”

扫描停止。环形结构缓缓移开，林简重新看到完整的房间。

莉亚盯着屏幕，眉头紧锁。

“有什么问题吗？”林简问。麻痹感正在消退，他能活动手指了。

“你的细胞活性……”莉亚抬起头，眼神复杂，“比预期低了30%。这可能是长期休眠的后遗症，但也可能是……某种病理状态。”

她从控制台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手持扫描仪。她走到林简身边，将扫描仪对准他的胸口。

屏幕上的数据再次刷新。

“肌肉组织也有轻微萎缩迹象。”她低声说，“虽然整体生理年龄测定是24岁，但部分组织呈现出类似衰老的特征。”

林简静静听着。他知道，这是系统制造的伪装——故意暴露一些“异常”，来掩盖更大的异常。

“这会影响我的……价值吗？”他问。

莉亚关闭扫描仪，看了他一眼。

“会。”她诚实地说，“如果确定是病理性退化，研究重点可能会从‘文明研究’转向‘病理研究’。这意味着更多的侵入性检查。”

她走回控制台，开始记录数据。

林简从扫描床上坐起来。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感觉力量在慢慢恢复。

“下一项测试是什么？”他问。

“心肺功能。”莉亚说，“需要你在跑步机上运动，同时监测各项指标。”

她指向房间另一侧的一台设备——一个看起来和一万年前差不多的跑步机，只是材质更先进，周围环绕着更多的传感器。

林简走过去，站上跑步机。

“先从慢速开始。”莉亚在控制台上操作，“我会逐渐加速，你需要坚持到心率达到预计最大值的85%。如果感到不适，立刻说。”

跑步机开始移动。很慢，像散步的速度。

林简调整呼吸，随着履带迈步。他能感觉到胸口的传感器紧贴着皮肤，手腕上的监测环微微发热。

【生理伪装维持中】

【建议：将运动表现控制在普通人类中等水平】

林简照做了。他保持平稳的呼吸，步伐均匀，心率缓慢上升。

屏幕上显示：

【心率：78→92→105→118】

“加速了。”莉亚说。

跑步机的速度变快。林简从小跑变成中速跑。他的呼吸变重，额头渗出细汗。

【心率：128→135→142】

“很好。”莉亚盯着数据，“保持这个速度三分钟。”

林简继续跑。他能感觉到腿部肌肉在发热，心肺的负担在增加，但还远没到极限。系统说他的肌肉强度是正常人的数倍，但他必须伪装成普通人。

三分钟过去。

“最后一次加速。”莉亚说，“坚持两分钟，然后测试结束。”

速度再次提升。这次是真的跑步了，林简需要用力迈步才能跟上履带。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汗水顺着脸颊流下。

【心率：155→162→168】

屏幕上，代表心率的那条曲线在平稳上升。

但就在这时，林简感觉到一丝异样。

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周围。

空气似乎变稠了。光线出现了细微的扭曲，像透过热浪看东西时的波动。跑步机的嗡鸣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警告：检测到高维观测波动】

【强度：低】

【来源：未知】

【建议：保持当前生理状态，不要暴露感知异常】

林简咬紧牙关，继续奔跑。他的心跳在加速，但不是因为运动。

他看到，在房间的角落里，空气正在扭曲。不是幻觉——那是一个点，一个空间的褶皱，像有人用手指在幕布上按出了一个凹陷。

从那个凹陷里，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这边。

没有眼睛，没有形体，只有纯粹的“注视”。

“林简？”莉亚的声音传来，“你的心率在异常波动。怎么了？”

林简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前方。汗水流进眼睛，刺痛。

“没事。”他喘着气说，“有点累。”

“坚持住，还有三十秒。”

三十秒。

角落里的那个“注视”在增强。林简能感觉到它在扫描他，不是生理扫描，而是更本质的探查——探查他的意识，他的存在本身。

【第二意识层受到刺激】

【压制中……压制成功】

【警告：高维观测强度提升至中等级】

跑步机开始减速。

“时间到。”莉亚说，“慢慢走一会儿，不要立刻停下。”

林简从跑步切换到快走，然后慢走。他的心率开始下降，呼吸逐渐平稳。

而角落里的那个“注视”，在达到某个峰值后，突然消失了。

就像从未存在过。

空气恢复正常，光线也不再扭曲。

但林简知道，那不是幻觉。

“测试结束。”莉亚关闭了设备，“下来吧，休息五分钟，然后我们做神经反应测试。”

林简走下跑步机，用毛巾擦汗。他走到墙边的椅子坐下，拿起水瓶喝水。

莉亚还在记录数据。她的表情很专注，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房间里的异常。

或者，她注意到了，但装作没注意。

“神经反应测试是什么？”林简问。

“一个简单的游戏。”莉亚调出新的界面，“你会看到一个屏幕，上面随机出现光点。你需要尽可能快地触碰光点。测试你的反应速度和手眼协调能力。”

第三章：生理测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