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时分,万籁俱寂。
止瘴镇的寂静是死的,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重绒布,沉沉地捂住口鼻,连风声都显得遥远而空洞。云谏盘膝坐在蒲团上,灵力在体内缓缓流转,如同月下静谧的深潭,表面无波,却将周遭一切细微动静尽收“潭底”。
云淮在床上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声轻浅均匀,几乎微不可闻。那件雪白的鹤氅被他紧紧裹在身上,只露出一小簇墨黑的发顶。
然而,云谏灵台映照出的“画面”里,属于云淮的那团气息,却并非全然安宁。它像一捧初冬清晨的薄雾,在黑暗中静静悬浮,看似松散无害,边缘却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金芒,那金芒并非实体,更像某种……本质的微光,与这浊世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被一层更模糊的“壳”小心翼翼地包裹着。
云谏的目光在黑暗中落向云淮颈侧。那枚贴身佩戴的龙鳞玉坠,自入夜后,共鸣非但未歇,反而随着云淮的沉睡,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哀泣与悸动,时而会转为一种近乎慰藉的、平稳的暖意,仿佛……正在安抚什么。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轻、极有节奏的叩击声,从房门方向传来,打破了夜的死寂。
不是掌柜那种带着市侩与试探的敲门,这声音更轻,更规整,间隔均匀,带着一种冰冷的耐心。
云谏缓缓睁开眼,眸中清明如镜,无半分睡意。他没有立刻回应,灵识如水银泻地般蔓延开去。
门外,空无一“人”。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活物的温度。只有一股极其阴寒、凝滞的“气”,堵在门口,带着淡淡的、熟悉的腥甜——与闇山林中那魇兽的残留气息同源,却更加精纯,也更加……“有序”。
叩门声停了。片刻的死寂后,门栓处传来极其细微的“咔嚓”声,像是冰层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云谏指尖微动,一抹淡不可察的雷光在指间一闪而逝,悄无声息地没入地面,顺着木质地板极快地蔓延至门口。
“吱呀——”
房门被一股无形的阴冷力量,缓缓推开一条缝隙。没有风灌入,只有一股更浓的、令人神魂昏沉的甜腥寒气,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缝隙外,并非客栈走廊昏暗的光线,而是一片粘稠的、缓缓流动的黑暗。黑暗中,隐约可见两点幽幽的红光,悬浮在约莫常人胸口的高度,死死“盯”着房内。
床上,云淮似乎被这股寒意惊扰,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将鹤氅拉得更紧,身体微微蜷缩。
云谏依旧坐着未动,甚至连气息都未曾改变。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点红光,以及红光后那片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暗。
那黑暗开始变形,蠕动,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如同有生命的墨汁,在地板上蔓延,所过之处,木质迅速蒙上一层灰败的霜色。两点红光也随之移入室内,悬浮在那片蔓延的黑暗之上。
随着黑暗侵入,房间的温度骤降,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连烛台上的残烛光焰都仿佛被冻住,凝固成一个小小的、昏黄的光团。一种无声的尖啸开始在灵魂层面回荡,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撞击意识,带来眩晕、恶心与无数破碎恐惧幻象的冲击。
这是魇兽的力量,但远比山林中那只更加凝练、歹毒。它不直接攻击肉体,而是侵蚀神魂,制造梦魇,最终将生灵拖入永恒的恐惧沉眠,成为它成长的养料。
云谏识海之中,清心咒文自然流转,化作无形屏障,将那尖啸与幻象隔绝在外。他目光微冷,看来这止瘴镇,或者说这间客栈,果然不干净。掌柜白日那闪烁的眼神和暗中的举动,引来了这东西。
黑暗已经蔓延到云谏蒲团前三尺之地,两点红光也逼近到他面前,甜腥寒气几乎要扑到他脸上。
就在此时——
“呜……”
床上的云淮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极度恐惧的梦呓。“别……别过来……好冷……”
他似乎陷入了极深的梦魇,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连带着整张床都发出细微的吱嘎声。他无意识地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推开什么看不见的可怕东西,鹤氅滑落大半,露出里面单薄的素青旧衣和苍白的脖颈。
那两点红光骤然转向,猛地“盯”住了床上瑟瑟发抖的云淮。显然,这个看似毫无抵抗力的“弱者”,在魇兽的感知里,是更容易侵蚀、也更具“吸引力”的目标。黑暗立刻分出一股,如同毒蛇般蜿蜒着,急速朝床榻窜去!
云谏眼底寒光一闪。
他并未起身,甚至没有大幅动作,只是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那窜向云淮的黑暗,凌空轻轻一划。
“嗤——!”
一道细如发丝、却璀璨刺目的紫白色电光凭空闪现,精准地劈在那股黑暗之上!没有震耳欲聋的雷鸣,只有一声极轻微的、仿佛灼烧腐肉的声响。
那股黑暗如同被滚烫利刃切过的油脂,瞬间僵直,随即剧烈扭曲、溃散,化作几缕黑烟,发出无声的惨嚎,转眼消散。
门口那团主黑暗似乎被激怒了,两点红光陡然暴涨,粘稠的黑暗如同沸水般翻涌起来,更多的、更凝实的黑暗触须从中伸出,张牙舞爪地同时扑向云谏和床上的云淮!甜腥寒气瞬间浓烈了数倍,灵魂层面的尖啸也变得尖锐刺耳,试图强行钻入云谏的识海。
云谏眉头微蹙,这魇兽分身的力量,比他预想的要强一些,而且似乎带着某种被精细操控的痕迹,不像野生妖物全凭本能。
他不再留手,并指如剑,指尖雷光吞吐,就要引动更强烈的雷霆,将这邪祟连同门外可能存在的操控者一并清除。
然而,变故陡生!
就在那些黑暗触须即将触及云谏和床榻的刹那——
床上原本深陷梦魇、颤抖不已的云淮,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淡金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骤然亮起,竟不再是平时的澄澈脆弱,而是冰冷、无机质,仿佛两轮高悬于亘古冰原之上的漠然金月,没有半分情绪。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威严的气息,以他为中心,极淡、却无比清晰地扩散开来,瞬间冲淡了满室的甜腥与阴寒。
扑向他的那些黑暗触须,在距离他身体尚有三尺时,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灼热的墙壁,发出“滋滋”的声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汽化!
云淮似乎根本没看那些触须,他的目光穿透翻涌的黑暗,直直地“看”向门口那两点红光之后,那片粘稠黑暗的深处。他嘴唇微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云谏却清晰地“听”到,或者说,“感知”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却蕴含着不容违逆意志的——
“滚。”
那声音并非人语,更像某种古老语言的音节,或者直接是规则的低语。
门口翻涌的黑暗骤然一滞!
两点红光剧烈地闪烁、明灭,仿佛遇到了天敌般,流露出极致的恐惧与……困惑?下一瞬,所有黑暗如同潮水般倒卷而回,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缩回门缝,连同那两点红光一起,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门外那股凝滞阴寒的“气”,也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散无踪。
房门轻轻晃动了一下,“咔哒”一声,竟是自己关上了,门栓完好如初。
房间内,温度开始缓慢回升,凝固的烛焰重新跳动起来,只是光芒似乎比之前微弱了一些。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从云淮睁眼,到黑暗退散,不过一两个呼吸。
云淮眼中的金色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恢复了平日的淡金琥珀色,随即被浓重的茫然与恐惧覆盖。他像是刚刚从一场极其可怕的噩梦中彻底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看到好端端坐在蒲团上的云谏,又看看紧闭的房门,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微微抬起、似乎还残留着惊悸的手上。
“道、道长?”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我……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有、有什么东西……冷……”他语无伦次,显然吓得不轻,下意识地朝云谏的方向瑟缩,寻求庇护。
云谏缓缓放下并拢的手指,指尖残留的雷光悄然隐没。他站起身,走到床边,重新将滑落的鹤氅拉起来,仔细地裹在云淮身上。动作依旧平稳,甚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
“只是噩梦而已。”他低声说,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已经没事了。”
他的目光扫过云淮惊魂未定的脸,扫过他微微汗湿的额发,最后落在他那双依旧残留着水汽、却已然恢复“正常”的淡金色眼眸上。
方才那一瞬间的气息……是错觉吗?还是这少年身上,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
云淮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做了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抓住云谏替他拉好鹤氅的手腕,指尖冰凉,带着劫后余生的依赖。“道长……你没事吧?我……我刚才好像感觉到有很可怕的东西……”
“我无事。”云淮的手很凉,云谏手腕处的皮肤能清晰感受到那寒意,以及……一丝极淡的、仿佛错觉般的、不属于人类的、类似玉石或某种冰冷鳞片的奇异触感,但转瞬即逝,只剩下人类皮肤的柔软。“倒是你,受了惊吓。再睡会儿吧,天快亮了。”
云淮摇摇头,淡金色的眼睛里满是后怕:“我、我睡不着了……道长,我能……就在这儿坐着吗?”他指了指床边的脚踏,眼巴巴地看着云谏,像是害怕独自待着。
云谏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随你。”
他走回蒲团坐下,重新闭目调息,但灵识却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房间,尤其是云淮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他“看”到云淮抱着膝盖,蜷缩在脚踏上,将下巴搁在膝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仿佛这样能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少年的气息重新变得微弱而平稳,带着惊悸后的疲惫,渐渐又染上了睡意。
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冰冷金眸与古老威压,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的错觉。
云谏的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摩挲起袖口粗糙的布料。
颈间的龙鳞玉坠,在黑暗退去后,共鸣的频率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哀泣或悸动,而是转为一种更加低沉、更加复杂的震颤,仿佛在困惑,在确认,又仿佛在……无声地诉说什么。
窗外,止瘴镇依旧死寂。
但客栈楼下,某个隐蔽的、散发着淡淡草药和霉味的房间里,白日那个精明的掌柜,此刻正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面前的地板上,一小滩暗红色的血迹正在慢慢凝固。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式样古怪的铜钱,铜钱已经裂开了一道细缝,不再发烫,而是变得冰冷刺骨。
他眼神惊恐地望着东厢房的方向,嘴唇哆嗦着,低声喃喃:“不是……不是普通的道士……那、那小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的‘梦引’……竟然被直接……‘喝退’了?”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连滚爬爬地冲向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柜子,手忙脚乱地从里面翻出几张画着扭曲符文的黄纸和一小截漆黑的兽骨,脸上露出狠厉与决绝。
“不行……这事太大了……必须立刻……上报‘山主’!”
夜色,在一种更加诡谲不安的氛围中,缓缓流淌。闇山的阴影,似乎正借着这黑暗,悄无声息地向着这座小镇,以及小镇客栈中这两个特殊的存在,蔓延出更深的触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