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止瘴镇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雾气里。昨夜的阴寒与死寂似乎随着黑暗一同褪去,但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却并未完全消散,反而混合着晨间水汽,透着一股粘腻的不祥。
云谏早早便起身,推开后窗。荒芜的小院里积着薄露,墙角几丛枯草挂着霜,更添萧瑟。他目光沉静,昨夜那场短暂的、诡异的“夜袭”与云淮身上一闪而逝的异状,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眸色比平日更幽深了些。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云淮也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得安眠。此刻正揉着眼睛,抱着那件雪白鹤氅,赤脚从脚踏上站起,素青的旧衣睡得有些皱,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精致的锁骨和更下方隐约的、淡青色的血管痕迹。墨发凌乱地披散着,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衬得那双因困倦而氤氲着水汽的淡金色眼眸,愈发慵懒无害。
“道长,早……”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软糯,自然而然地走向云谏,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仰着脸看他,像株需要依附的藤蔓。
“嗯。”云谏应了一声,目光在他光裸的、冻得有些发红的脚上停留一瞬,“去穿鞋袜,晨间寒气重。”
“哦。”云淮乖乖应了,却没有立刻转身,反而又凑近了些,鼻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似乎在嗅闻云谏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带着一种雏鸟般的依赖和好奇。
云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没有后退。
云淮似乎并未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趿拉上那双不合脚的旧布鞋,又凑到窗边,和云谏并肩站着,一起看向窗外荒芜的院落。他比云谏矮了约半个头,这个距离,他的发顶几乎要蹭到云谏的下颌。
“这里……看着好荒凉。”云淮小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外表不符的疏淡评价,随即又转为更符合他此刻“人设”的怯生生,“道长,我们今天……要离开这里吗?”
“嗯。”云谏的目光扫过院墙外更远处、笼罩在青灰色雾霭中的闇山轮廓,“此地不宜久留。”
“那……我们去哪儿?”云淮侧过头,淡金色的眼睛望着云谏的侧脸,眼神清澈专注,仿佛他的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先离开北境。”云谏言简意赅,并未具体说明去向。他转身,开始收拾简单的行囊。那套素青旧衣云淮穿着倒还合身,便留给他了。鹤氅也已仔细叠好,放入布袋。
云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动作,忽然轻声问:“道长,我……我能跟着你吗?”问完,似乎又觉得唐突,立刻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过长的袖口,“我、我什么都不会,可能还会拖累你……昨晚……是不是有不好的东西因为我来了?我……我是不是个麻烦?”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浓浓的自我厌弃和不安,肩膀也微微耷拉下去,那模样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云谏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他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垂着头、浑身散发着“被抛弃也无怨言”气息的少年。晨光透过窗纸,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睫在眼底落下淡淡的青痕。
心口那熟悉的细微抽痛,又来了。
“昨夜之事,与你无关。”云谏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也没有否认“跟着”这个说法,“先去用些早食,便动身。”
云淮倏地抬起头,淡金色的眼眸里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彩,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机。“道长……你、你不赶我走?”他上前一步,几乎要碰到云谏,却又在最后关头克制住,只是用那双盈满水光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我一定会很乖,很听话!我会努力学东西,不给你添乱的!”
云谏没有接话,只是将布袋背好,拿起了桃木剑。“下楼吧。”
客栈大堂里,比昨日更加冷清。只有掌柜一人坐在柜台后,脸色比昨夜更加灰败,眼下的乌青浓重,眼神飘忽,时不时偷偷觑向从楼梯下来的云谏二人,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惧和探究。尤其是在看到云淮时,他的目光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边缘。
简单的清粥小菜很快端上,粗糙寡淡。云淮小口喝着粥,动作斯文,但眼神却时不时飘向云谏。见云谏吃得极少,几乎只是略动了几筷,便放下了,他抿了抿唇,忽然放下自己的粥碗,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油纸包展开,里面是几块看起来颇为粗糙、颜色暗黄的麦芽糖块。
“道长,”他将油纸包往云谏面前推了推,脸颊微红,带着几分羞怯和讨好,“这个……给你。早上不吃东西,会没力气的。这个……甜的,可能不好吃,但……是我……我以前好像记得,难受的时候,吃点甜的会好些。”他的叙述依旧带着那种记忆模糊的不确定感,但眼神却格外真诚。
云谏的目光落在那几块其貌不扬的糖块上,又移到云淮期待的脸上。那淡金色的眸子里,此刻盛着的,是一种近乎纯粹的、想要分享好东西的赤诚。
他沉默了一下,伸出两指,拈起最小的一块,放入口中。
糖块粗糙,甜味有些发腻,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草药的回甘。并不算可口。
但云谏常年清淡的口舌,却因为这突兀的甜腻,而生出一丝奇异的、陌生的波澜。他自幼修道,清心寡欲,饮食简素,甜食几乎从不沾唇。
“怎么样?”云淮紧张地问,手指攥紧了袖口。
“尚可。”云谏咽下糖块,给出了一个中性的评价。
云淮却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眼睛弯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真切的笑意,那笑意冲淡了他身上的怯弱与病气,竟显出几分惊人的昳丽。“道长喜欢就好!”他欢喜地将剩下的糖块仔细包好,重新收进怀里,像是珍藏什么宝贝,“我……我以后找到更好的,再给道长。”
这个小小的插曲,似乎让云淮放松了许多。用完早食,云谏结了账——那掌柜收钱的手都在抖,两人便离开了“悦来”客栈,踏上了止瘴镇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坑洼不平的石板路。
镇民依旧行色匆匆,投向他们的目光复杂难辨,敬畏、好奇、恐惧兼而有之。云淮紧紧跟在云谏身侧半步之后,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有些畏缩,但又因为跟在云谏身边,而强自镇定着。
出了镇口,道路愈发崎岖,雾气也更浓了些。两侧是低矮的灌木和奇形怪状的石头,远处闇山的阴影依旧压在心头。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条湍急的溪流,水色浑浊,泛着不健康的灰绿色。一座简陋的木桥横跨其上,桥板老旧,有些地方已经腐烂。
“小心些。”云谏率先踏上木桥,脚步轻盈平稳。桥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云淮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一步一顿。走到桥中央,一块松动的木板突然翘起,他脚下一滑,“啊”地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电光火石间,走在前面的云谏如同背后长了眼睛,倏然回身,手臂一展,精准地揽住了云淮的腰,将他带向自己,稳住了他的身形。
“多谢道长!”云淮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抓住了云谏胸前衣襟,整个人几乎嵌进了云谏怀里。两人距离极近,云淮的额头险些撞到云谏的下巴,温热的呼吸带着清浅的、甜腻麦芽糖的味道,拂在云谏颈侧的皮肤上。
云谏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怀中身躯单薄柔软,带着凉意,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属于活物的温热透过布料传来。云淮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指节泛白,淡金色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的面容,还有未散的惊慌,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之外的、更深的东西。
那东西极快闪过,快得像错觉。
“站稳。”云谏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丝,手臂稳稳地扶着他,待他站稳,便松开了手,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
云淮似乎也意识到方才的贴近过于逾矩,苍白的脸颊飞起两抹淡淡的红晕,松开了攥着云谏衣襟的手,指尖却仿佛留恋般,轻轻擦过云谏胸前的衣料。“对、对不起,道长……我太没用了,连路都走不好……”
“无妨。”云谏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步伐却似乎比之前慢了一丝,“跟紧。”
过了桥,雾气似乎淡了些,道路也渐渐平坦。云淮安静地跟在后面,只是偶尔,云谏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长久地落在自己背上,专注而……灼热。当他回头时,云淮又会立刻移开视线,或是露出一个怯怯的、无辜的微笑。
晌午时分,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岩下暂歇。云谏取出水囊和干粮,分给云淮。
云淮小口啃着硬邦邦的饼子,目光却一直流连在云谏身上。看着他端坐调息时沉静的侧脸,看着他被山风吹拂起的几缕墨发,看着他握着水囊的、骨节分明的手。
忽然,云淮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挪动身体,挨着云谏坐得更近了些。近到两人的衣摆几乎相触。
“道长,”他小声开口,声音在山风里显得有些飘忽,“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云谏睁开眼,看了他一眼。“修道之人,多是如此。”
“哦……”云淮低下头,手指拨弄着地上的碎石,“一个人……会不会很孤单?”他抬起眼,淡金色的眸子里漾着水光,像是盛满了心疼,“道长救了我,对我这么好……可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我……我只是想,如果我能一直跟着道长,哪怕只是帮道长拿拿东西,生个火,递杯水……是不是,道长就能少孤单一点点?”
他的话语直白而笨拙,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赤诚的关切与倾慕。山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漂亮得惊心动魄的眼睛。此刻,那眼睛里没有算计,没有伪装,只有一片仿佛能将人溺毙的、纯粹的温柔与依恋。
云谏握着水囊的手指,微微收紧。
心口的抽痛,又出现了,比之前几次都更清晰一些。伴随着这痛楚的,还有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悸动,像是平静的深潭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他避开云淮过于直白的目光,望向远处苍茫的山色。“修行之路,本非坦途。孤独亦是常事。”
“那……以后的路,我陪道长走,好不好?”云淮的声音更轻了,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坚定,“我不怕苦,也不怕累。只要……只要道长不嫌我烦。”
云谏没有回答。
山风呼啸而过,卷起两人的衣袂。云淮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依旧落在云谏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良久,云谏重新闭上眼,仿佛入定。
但他并未立刻进入修炼状态。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那团微弱而坚韧的“薄雾”气息,能感觉到那道始终不曾移开的、带着温度的视线。
以及,颈间龙鳞玉坠传来的、那持续不断的、复杂难言的共鸣。
这个名叫云淮的少年,像一道突兀闯入他寂静世界的谜题。脆弱与神秘交织,依赖与引诱并存。他那看似笨拙却步步为营的靠近,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越来越炽热的情感……究竟是真是假?是劫是缘?
云谏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并未真正排斥。
这本身,或许就是最大的异常。
休息过后,两人继续赶路。云淮依旧跟在云谏身侧,步伐却似乎轻快了一些。偶尔路过一处野花稍盛的山坡,他甚至会小心翼翼地摘下一两朵不知名的、淡紫色的小花,偷偷别在自己素青衣襟上,然后抬眼去看云谏的反应。见云谏并未注目,他会微微撅起嘴,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继续亦步亦趋。
夕阳西下时,他们终于走出了闇山山脉直接影响的范围,空气中的甜腥气淡不可闻。前方,隐约可见官道的轮廓,以及更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影子。
“今夜在前方村落借宿。”云谏道。
“嗯!”云淮用力点头,望着前方升起的炊烟,淡金色的眼睛里映着夕阳的余晖,亮晶晶的。“有道长在,去哪里都好。”
他说得无比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云谏脚步未停,目光却微微闪动。
这个“云淮”,他看似柔弱无害的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灵魂?那偶尔泄露的古老威压,那步步紧逼的、带着赤诚外壳的撩拨,那与自己魂魄深处隐隐共鸣的奇异牵绊……
前路未知,而身侧这团温暖的、带着甜腻麦芽糖气息和紫色小花的“迷雾”,似乎正悄无声息地,试图将他寂静了太久的世界,染上不一样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