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村落比止瘴镇多了几分生气。土坯房舍错落，虽也显贫瘠，但院前屋后偶有几畦耐寒的菜蔬，鸡犬之声相闻，傍晚时分，炊烟袅袅，带着谷物燃烧的暖香，驱散了山野带来的阴霾。
云谏选了村口一户看起来较为干净宽敞的人家叩门。开门的是个四十余岁的农妇，面色黧黑，手掌粗糙，见到门外站着一位气质清冷的白衣道长和一个裹着不合身旧衣、脸色苍白的俊秀少年，先是愣了愣，随即脸上便露出淳朴的热情与一丝敬畏。
“道长快请进！外头风大！”农妇忙不迭地将两人让进院子，又朝屋里喊，“当家的！来贵客了！是位道长！”
男主人闻声出来，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搓着手，有些拘谨地笑着。听闻云谏想借宿一宿，连连点头：“使得使得！西厢那间屋子空着，就是简陋些，道长和这位小兄弟不嫌弃就好！”
云谏道了谢，取了些铜钱作为酬资，主人家推辞不过，欢喜地收下，张罗着要去准备热饭热菜。
“不必劳烦，有些清粥热水即可。”云谏婉拒了过于丰盛的款待。
西厢房确实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但打扫得干净，被褥虽旧，却浆洗得清爽，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窗台上还摆着一只粗陶罐，里面插着几支野菊，嫩黄的花瓣给房间添了几分生气。
云淮进了屋，好奇地四下打量，最后目光落在窗台的野菊上，唇角微微弯了弯。他走到床边，小心地坐下，手指抚过粗糙但洁净的床单，轻轻舒了口气，仿佛终于从闇山那令人窒息的环境中脱离出来，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安全的港湾。
“这里……真好。”他轻声说，淡金色的眼眸看向云谏，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显得格外柔和，“有烟火气，还有人愿意收留我们。”
云谏将布袋和桃木剑放在桌上，闻言看了他一眼。“寻常百姓，大多良善。”
“嗯。”云淮点点头，又低下头，声音更轻了些，“道长也是良善之人。”这话他说得自然无比，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云谏没有接话，走到窗边，看向窗外逐渐暗下来的村落。农妇正在院中的土灶前忙碌，饭菜的香气隐隐飘来。孩童的嬉笑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几声犬吠。这一切，与他常年行走的荒山野岭、邪祟横行之地截然不同，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踏实的人间景象。
但他并未放松警惕。灵识依旧笼罩着这个小院及周边。昨夜客栈之事，绝非常态。魇兽分身精准的袭击，掌柜异常的举动，都表明他们或许已被某些东西盯上。这看似平静的村落，未必安全。
很快，农妇端来了热粥和几样简单的腌菜、窝头，还有一小碟炒鸡蛋，显然是特意加的。饭菜虽粗陋，却热气腾腾，诚意十足。
云淮吃得很认真，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就着腌菜，偶尔夹一点鸡蛋，动作斯文，但胃口似乎不错。云谏依旧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坐着。
饭后，农妇又送来热水。云淮主动接过木盆，兑好水温，拧了布巾，先递给云谏：“道长，擦擦脸。”
云谏看了他一眼，接过布巾。温热的湿气拂过面颊，带着井水的清冽，洗去了一路风尘。云淮自己也擦了脸，然后又去倒了洗脚水。他做起这些琐事来，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态度极为认真，仿佛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一切收拾停当，夜色已深。村里没有油灯的人家早早歇下，一片寂静，只余虫鸣唧唧。
屋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昏黄。
“道长，”云淮坐在床沿，看着坐在桌边闭目调息的云谏，迟疑着开口，“只有一张床……我、我睡地上就好。”他说着就要起身去铺那床主人家额外给的、看起来硬邦邦的草席。
“你睡床。”云谏睁眼，声音不容置疑。
“可是……”云淮咬着下唇，“道长你……”
“我无需多眠，打坐即可。”云谏重新闭上眼。
云淮坐在床边，看着云谏在昏黄灯光下沉静如水的侧影，淡金色的眼眸在阴影中微微闪动。他没有再坚持，默默脱了外衣，只着素青中衣，钻进了被窝。被褥有阳光的味道，很暖和。他将自己裹紧，只露出小半张脸，眼睛却还睁着，一眨不眨地看着云谏。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云谏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忽然听到他极轻地开口：
“道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道长……为什么会救我？”云淮的声音带着睡意的微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闇山，我出现得那么奇怪……道长明明可以不管我的。”
云谏沉默了片刻。为什么？因为那心口莫名的抽痛？因为那模糊破碎的记忆幻影？因为颈间玉坠异常的共鸣？还是因为……眼前这双眼睛，总让他想起一些抓不住的东西？
“修行之人，见危难而不救，有违本心。”最终，他给出了一个最符合“道长”身份的回答。
这个答案似乎并不能让云淮完全满意，或者说，并非他真正想听的。他沉默了一下，又问：“那道长……相信前世今生吗？”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兀。
云谏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看向床上蜷缩成一团的云淮。少年侧躺着，面朝着他的方向，昏暗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淡金色的眼睛，在暗处幽幽地亮着，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轮回之说，玄奥难测。信与不信，皆在己心。”云谏的回答依旧谨慎。
“我觉得是有的。”云淮的声音低低的，像在梦呓，“不然……怎么会有人，明明第一次见，却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了好久好久……久到……心都会疼。”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要被窗外的虫鸣淹没。
云谏的心口，猛地又是一刺。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尖锐。仿佛有一根冰锥，精准地凿开了记忆冰封的某个角落。
他定定地看着云淮，没有说话。
云淮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些过于直白的话，将脸往被子里埋了埋，闷闷地说：“我胡乱说的……道长别介意。我睡了。”
说完，他便不再出声，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仿佛真的睡着了。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长睫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睡颜纯净，无害，甚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稚气。
云谏却久久无法入定。
“久到心都会疼……”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上颈间那枚龙鳞玉坠。指尖触及温润微凉的玉体，那持续不断的共鸣似乎微微加速了些，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与……渴望。
还有白日里，木桥上的贴近，山岩下的低语，那笨拙却赤诚的糖块，那偷偷别在衣襟上的紫色小花，那亦步亦趋的跟随，那专注灼热的视线……
这个云淮，像一团裹着蜜糖的迷雾，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却又让人看不清内里的真实。
他是谁？他从何而来？他想做什么？
以及……自己心中那越来越难以忽略的悸动与疼痛，究竟源于何处？
夜色渐浓，虫鸣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村落陷入更深的睡眠。
突然，云谏一直外放的灵识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绝不属于凡人村落该有的气息波动。
那气息……阴冷，污秽，带着淡淡的血腥与怨念，与闇山的邪祟之气有几分相似，却又驳杂许多，像是许多种低等妖物或枉死生灵怨念的混合体。而且，正在从村子的某个方向，缓缓向着他们借宿的这户人家……飘移过来。
不是冲着他来的。
这股气息的目标，似乎更偏向于……活人的生气，尤其是……身体虚弱、魂魄不稳之人的生气。
云谏的目光，倏地转向床上看似熟睡的云淮。
几乎在同一时刻，云淮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睡梦中感受到了不安。他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将被子裹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痛苦的呻吟。
来了。
云谏无声起身，指尖雷光隐现。他走到窗边，灵识锁定那股正在靠近的污秽气息的来源——村子边缘，似乎是一片废弃的荒地，隐约可见残垣断壁的轮廓，像是一座……早已荒废的庙宇或道观？
那股混合的怨念与阴气，正是从那个方向弥漫开来。
他看了一眼床上似乎被噩梦困扰、微微发抖的云淮，又看向窗外黑暗中那个废弃建筑的轮廓。
看来，这看似平静的村落，也并非净土。而这夜里游荡的“东西”，或许能为云淮身上的一些谜团，提供一个试探的契机。
云谏不再犹豫，拿起桃木剑，身形一闪，便如一片轻羽般，悄无声息地掠出了窗户，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向着那废弃道观的方向疾行而去。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刹那，床上“熟睡”的云淮，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淡金色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睡意，清明冷静得可怕。他坐起身，看向云谏离去的方向，又侧耳倾听了一下空气中那细微的、污秽气息的流动。
他微微歪了歪头，指尖无意识地在柔软的棉被上划过一个古老的符文轨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低不可闻地自语：
“不长眼的东西……也敢来搅扰？”
“正好……省得我另找机会了。”
他掀开被子，赤足下地，走到窗边。月光被云层遮挡，只透出朦朦微光，映亮他苍白精致的脸庞和那双在黑暗中流转着冰冷碎金的眼眸。
他望着云谏消失的方向，眼底那冰冷的锐利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柔软的东西取代，喃喃道：
“这次……可要小心些，别再受伤了啊。”
“我的……道长。”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竟也如同水波般微微荡漾，随即化作一缕极淡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雾气，从窗口飘出，悄无声息地尾随云谏而去。
村落依旧沉睡，无人知晓，两个非同寻常的存在，已一前一后，没入了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废弃道观所在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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