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返乡的尘土
2008年深秋,黄河县河边村的玉米已经收完,田野里只剩下枯黄的秸秆,在萧瑟的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李白英提着褪色的编织袋,从长途汽车上下来时,鞋面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土。
她四十六岁,眼角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细密皱纹,那是长年在建筑工地搅拌水泥时,被风吹日晒刻下的印记。这次回家,是因为母亲过世三周年的忌日。按照北方乡间的规矩,这是最后一场隆重的祭奠。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闲坐的老人停下话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李白英低下头,加快脚步。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好奇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在这个一千三百多口人的村庄里,她的名声早在五年前就毁得一干二净。
“那不是李子竖家的闺女吗?”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太太低声说,“又回来了?”
“听说在山西跟了个工头,人家有老婆孩子,她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跟着。”
“李子竖家祖上都是体面人,怎么就出了这么个……”
议论声不大,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李白英的耳朵。她咬紧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五年了,什么都没改变。她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可故乡的记忆像粘在鞋底的麦糠,怎么也甩不掉。
李家大院在村东头,三间堂屋带两间偏房,青砖灰瓦,是李子竖二十年前当村干部时盖起来的。院子里那棵老枣树光秃秃的,枝丫在灰白的天空下画出瘦硬的线条。
李子竖正蹲在门槛上抽烟,看见女儿进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爹。”李白英小声叫了一声。
李子竖没应声,只是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了又碾,像是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彻底踩碎。
“进屋吧。”他最终吐出三个字,转身进了堂屋。
李白英的母亲三年前突发脑溢血去世,从那以后,这个家就只剩下父亲、她,还有那个几乎不说话的丈夫王大川。不,现在还有大儿子李永康和新娶的媳妇。
堂屋里,母亲的遗像摆在八仙桌正中,前面供着苹果和糕点。香炉里三炷香已经烧了一半,青烟笔直地上升,在昏暗的光线里几乎看不见痕迹。
李白英放下行李,走到遗像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妈,我回来了。”她低声说,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
“哭什么哭!”李子竖厉声道,“你妈要是知道你这些年干的好事,棺材板都压不住!”
李白英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没敢抬头。
“爹,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你以为过去了?”李子竖的声音陡然提高,“村里人谁不知道我李子竖的闺女在外面当破鞋?我当了二十三年村干部,从公社化时候就是会计,谁见了不叫我一声李会计?现在呢?现在人家背后都指指点点,说我教女无方,家风不正!”
“爹,少说两句吧。”王大川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盆洗好的红薯。他比李白英大三岁,背已经有些驼了,常年在地里劳作让他的皮肤黝黑粗糙。
“我说错了吗?”李子竖转向女婿,“大川,你是老实人,这些年受的委屈我知道。可你看看她,有一点悔改的意思吗?去年回来待了七天,就去找那个张三炮,你以为我不知道?”
李白英猛地抬头:“我没有!我就是去集上买点东西……”
“买什么东西要半夜去?”李子竖冷笑,“大川,你信吗?”
王大川低下头,默默地把红薯倒进锅里,添水,盖上锅盖。灶膛里的火光照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李白英看着丈夫佝偻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愧疚?也许。但更多的是麻木。她和王大川的婚姻,从第一天起就是个错误。1985年,她二十一岁,李子竖为了还王家的人情,硬是把她嫁给了这个比她大三岁、木讷老实的男人。没有爱情,甚至没有基本的交流。结婚二十三年,他们说的话加起来,可能还不如她和工地上的姐妹一个月说的多。
晚饭时,气氛更加压抑。大儿子李永康和新媳妇韩梅也回来了。韩梅是邻村人,嫁过来刚满三个月,脸上还带着新嫁娘的羞涩。
“妈。”李永康叫了一声,声音冷淡。
韩梅跟着叫了声“妈”,眼神却躲闪着,不敢看李白英。
“永康在县里家具厂干得怎么样?”李白英试图找话题。
“还行。”李永康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眼皮都没抬。
“韩梅家里都好吧?”
“好。”韩梅的声音细得像蚊子。
李子竖重重放下碗筷:“食不言寝不语,吃饭!”
一顿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收拾碗筷时,韩梅悄悄对李永康说:“你妈……跟村里人说的一样吗?”
“别问。”李永康脸色铁青,转身出了厨房。
夜深了,李白英躺在熟悉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王大川在她身边发出均匀的鼾声,这个男人的睡眠总是很深,仿佛生活中的一切烦扰都无法打扰他的梦境。
窗外月光很好,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画出菱形的光斑。李白英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也是这样的月光,她和村里的知青赵文斌躲在打麦场的草垛后面。赵文斌会背普希金的诗,会给她讲城里的电影院和公园。他说要带她去郑州,去看二七纪念塔,去吃老蔡记的蒸饺。
后来赵文斌回城了,再后来听说他考上了大学。走之前,他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她珍藏了很久,直到纸条被汗水浸得字迹模糊。
那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接近爱情的时刻。从那以后,生活就成了一口深井,她在井底,只能看见头顶那一小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