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仪式在三天后举行。李家请了村里的响器班，唢呐声凄厉地撕破清晨的宁静。李白英披麻戴孝，跟在李子竖后面，向母亲的坟茔走去。
送葬的队伍穿过村庄，沿途不断有人加入。在北方农村，红白喜事是检验一个家族人缘的关键时刻。李子竖当过多年村干部，虽然已经退休，面子还在。但李白英能感觉到，那些来吊唁的人，目光总会在她身上多停留几秒。
母亲的坟在村北的家族坟地，紧挨着李家的祖坟。坟前已经立起了石碑，李子竖请县里的石匠刻了字：“慈母张氏梅兰之墓”。
烧纸钱时，火焰腾起，灰烬像黑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李白英跪在坟前，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母亲是这个家里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即使在她名声最臭的时候，母亲也只是偷偷抹泪，从未像父亲那样恶语相向。
“妈，我对不起你。”她在心里说。
仪式结束后，亲戚邻居陆续散去。李子竖被几个老伙计拉去喝酒——按照习俗，白事之后要有宴席。李白英一个人往家走，在村口的代销点，碰见了张三炮。
张三炮本名张建民，因为年轻时脾气火爆、好打架，得了这个绰号。他比李白英大五岁，老婆十年前跟人跑了，留下一个儿子，现在在新州打工。
“白英。”张三炮叫住她，眼神复杂。
李白英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还好，路上没人。
“三哥。”她低声应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天了。”
“这次……待多久？”
“说不准，可能过了年再出去。”
张三炮搓着手，这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此刻竟有些局促：“去年……去年你来找我，我没见你，是因为……”
“我知道。”李白英打断他，“你儿子要娶媳妇，不能因为我坏了名声。”
张三炮沉默了。风吹过路边的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
“白英，我这辈子对不住你。”良久，他开口道，“可咱们这岁数了，有些事……得认命。”
李白英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我早就认命了。三哥，你回去吧，让人看见不好。”
她转身要走，张三炮忽然拉住她的袖子：“你要是真过不下去，就去山西找我表哥，他在那边包工程，正缺人手。”
李白英抽回手，摇了摇头，快步离开了。
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王大川去地里了，李永辉和秀英回了县城。李白英走进堂屋，母亲的遗像前又添了一炷新香。她盯着照片上母亲慈祥的脸，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慌。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人生会变成这样？
二十二岁嫁给王大川，二十四岁生永辉，二十六岁生二儿子永煌。日子像磨盘一样，一圈一圈地转，碾碎所有年轻的梦想。三十岁那年，她第一次跟着村里人去北京打工，在建筑工地做饭。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第一次知道女人也可以挣得不比男人少。
在北京，她认识了老陈。老陈是山西人，四十五岁，是小工头。他对她好，帮她扛面粉，在她生病时送药。她知道老陈有家室，可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那点温暖就像寒冬里的一根火柴，明知会烧伤手，还是忍不住要去握。
事情暴露是在2003年。老陈的老婆带着娘家人找到工地，当众撕扯她的头发，骂她是狐狸精。工地上上百号人围观，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被开除了，带着屈辱回到河边村。从此，“破鞋”“骚货”就成了她的代名词。李子竖差点和她断绝父女关系，王大川闷着头抽了三天烟，最后说：“你要是还想在这个家待，就老老实实的。”
她老实了两年。2005年，二儿子永煌考上了县里的高中，需要钱。她又出去了，这次去了山西，在老陈的介绍下，在另一个工地干活。她和老陈又走到了一起——也许是旧情难忘，也许是各取所需。这一次，她不在乎名声了。一个女人，在工地上累死累活一天挣八十，老陈能给她轻松的话，还能多开点钱。为了儿子，她认了。
可流言还是传回了村子。而且越传越难听，说她同时跟好几个男人，说她得了脏病。李子竖每次打电话，都是一顿痛骂。她不敢回家，一年顶多回来一次，待不了几天就走。
“你想什么呢？”
李白英猛地回过神，发现王大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肩上扛着锄头。
“没……没什么。”她慌乱地抹了把脸。
王大川盯着她看了几秒，什么也没说，把锄头靠在墙角，去压水井边洗手。
“永煌打电话了。”他说，“说要五百块钱，买复习资料。”
“我明天去镇上取钱，给他汇过去。”李白英说。
王大川“嗯”了一声，甩甩手上的水珠：“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李白英怔住了。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外漂泊这些年，河边村已经成了一个既想逃离又无法割舍的地方。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
王大川点点头，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那天晚上，李子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一进门就指着李白英骂：“我今天……我今天又让人笑话了！王老五那个混蛋，说什么‘李会计教女有方，闺女在外面挣大钱’……他那是夸我吗？他那是臊我的脸！”
李白英低头收拾桌子，一言不发。
“你说话啊！你不是能说会道吗？在外面勾引男人不是一套一套的吗？”李子竖越说越激动，抓起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
瓷片四溅，有一片擦过李白英的脚踝，划出一道血痕。
“爹，你醉了，少说两句吧。”王大川从里屋出来，试图拉李子竖。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李子竖甩开女婿的手，“这个家，就是让她给毁了！永辉的媳妇，为什么回娘家三天了还没回来？还不是嫌咱们家名声臭！好好的婚事，要是黄了，我……我……”
他气得浑身发抖，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李白英惊呆了。
“爹！”
“爹！”
李子竖老泪纵横：“我李子竖一辈子要强，没干过亏心事，没拿过公家一分钱。怎么到老了，落了这么个下场？祖宗的脸都让我丢尽了！”
他瘫坐在椅子上，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
李白英站在那里，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看着自己脚踝上渗出的血珠。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累，累到骨头缝里都发疼。
她想说：爹，我也是人，我也想过好日子。
她想说：我挣的钱，一分都没乱花，都给儿子交学费了。
她想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有什么办法？
但她什么都没说。她知道，在这个家里，她的声音从来都不重要。
夜深了，李白英躺在王大川身边，睁着眼睛看黑暗中的房梁。王大川忽然翻了个身，面对着她。
“白英。”他低声说。
“嗯？”
“明年……别出去了。”
李白英没说话。
“永煌马上高考了，考上了要花钱，考不上也得给他谋个出路。永辉那边，要是秀英真不回来了，还得再张罗。家里需要人。”王大川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也五十了，腰不行了，种地越来越吃力。”
“我不出去，钱从哪来？”李白英问。
“总有办法。”王大川说，“咱们俩苦一点，总能撑过去。”
黑暗中，李白英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洇湿了枕头。这么多年，这是王大川第一次对她说这么长的话。
“好。”她听见自己说，“我不走了。”
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清冷的光照进来，照着这对同床异梦二十多年的夫妻。他们之间没有爱情，甚至没有多少温情，只有被生活碾压后残留的责任和义务。但也许，这就是大多数中国农村婚姻的真实模样。
李白英闭上眼睛，决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给这个家一次机会。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将会把所有人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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