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对不起……”她哽咽着说。
“对不起有什么用?”李子竖看着她,眼神复杂,“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好好过日子,别再让人抓把柄。”
“我一定,我一定好好过日子。”李白英连连点头。
但李子竖接下来的话,让她如坠冰窟。
“我听说,张三炮前两天来找过你?”
李白英心里一惊:“没……没有啊。”
“没有?”李子竖冷笑,“有人看见他在咱家附近转悠。白英,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跟那个张三炮来往,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女儿!”
“爹,我真没有……”
“最好没有。”李子竖站起来,“我李子竖的女儿,就算名声坏了,也不能再跟那种人来往。张三炮是什么东西?老婆跟人跑了,儿子娶的媳妇也跑了,欠了一屁股债。你要是再跟他扯上关系,咱们老李家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他转身进了里屋,留下李白英一个人站在堂屋里,浑身冰冷。
张三炮确实来找过她,就在前天。在她下班的路上,等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白英,我……我有话跟你说。”
李白英很警惕:“三哥,有事吗?”
“我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你。”张三炮搓着手,眼神躲闪,“白英,我……我欠了债,房子抵押了,儿子也不认我了。我现在走投无路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借我点钱?”
李白英的心一软。她知道张三炮的处境,知道他这些年过得不好。可是,她哪有钱借给他?
“三哥,我……”
“不用多,一千就行。”张三炮急切地说,“我把地卖了就能还你。白英,看在咱们过去的情分上,帮帮我。”
李白英犹豫了很久,最终从包里拿出五百块钱。这是她这个月的饭钱。
“三哥,我只有这么多。你……你拿着吧。”
张三炮接过钱,眼圈红了:“白英,谢谢你。我……我对不起你。”
“别说这些了,快走吧,让人看见不好。”
张三炮走了,李白英站在老槐树下,心里百感交集。这个男人,曾经给过她温暖,也给过她伤害。现在他们都老了,都被生活折磨得遍体鳞伤。
她以为没人看见,没想到还是传到了父亲耳朵里。
那天晚上,李白英失眠了。她想起张三炮憔悴的样子,想起父亲愤怒的眼神,想起儿子要带女朋友回家的消息。所有的事像一团乱麻,缠在一起,解不开,理还乱。
她知道,父亲已经对她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如果她再犯错,父亲真的会不认她这个女儿。
可是,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想帮助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这也有错吗?
十二月二十日,离悲剧发生还有两天。
李白英在超市上班时,接到了李永辉的电话。
“妈,小芳怀孕了。”
李白英又惊又喜:“真的?几个月了?”
“两个月了。我们想尽快结婚,不能等明年了。”
“好,好,妈知道了。需要多少钱?妈想办法。”
“不用妈操心,我们自己有打算。就是……就是小芳家知道了,非要彩礼,要六万。”
李白英的心一沉:“六万?这么多?”
“嗯,她家是湖南农村的,那边彩礼高。妈,我……我拿不出这么多钱。”
“别急,妈想办法。”李白英说,“你先稳住小芳,钱的事妈来想办法。”
挂了电话,李白英算了一笔账。她存折上还有一万二,是准备给永煌考研用的。王大川那里可能有几千。加起来也不到两万。还差四万。
四万块钱,对她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晚上回家,她和王大川商量。
“大川,永辉那边需要六万彩礼,咱们得想办法。”
王大川皱起眉头:“六万?太多了吧?”
“小芳怀孕了,得赶紧结婚。她家要六万,咱们不能不给。”
“可咱们哪有那么多钱?”
“我想把存折上的钱先拿出来,你那有多少?”
“我……我只有三千。”王大川低下头,“去年种地亏了,今年刚缓过来。”
李白英的心沉了下去。一万五,离六万还差得远。
“要不,找亲戚借借?”
“借?找谁借?”王大川苦笑,“咱们家现在这样,谁愿意借钱给咱们?”
这话刺痛了李白英。她知道丈夫说得对。自从她的名声坏了之后,亲戚们都疏远了他们。怕沾上晦气,怕被人说闲话。
“那怎么办?”李白英急得团团转,“永辉好不容易又要结婚了,不能因为这个黄了。”
王大川沉默了很久,说:“要不……要不我去卖血?”
“你说什么胡话!”李白英瞪大眼睛,“卖血能卖几个钱?再说你身体也不好,不能去。”
“那你说怎么办?”
两人相对无言。堂屋里很安静,只有钟表的滴答声。窗外,北风呼啸,像野兽的嚎叫。
最后,李白英说:“我……我明天去找工头老陈借。他以前帮过我,应该会借。”
“人家凭什么借给你?”王大川问,“四万块不是小数目。”
“我……我可以给他写借条,算利息。等我以后挣了钱还他。”
王大川看着妻子,眼神复杂:“白英,你真的要去求他?”
李白英低下头:“为了儿子,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天夜里,李白英给老陈打了电话。老陈很惊讶,但听她说完情况后,沉默了一会儿。
“白英,四万块钱我有,借给你也可以。但你要想清楚,这钱你什么时候能还?”
“陈经理,我……我可以去西安打工,一个月还你两千,两年还清。”
“你现在不是在家里吗?怎么去西安?”
“我可以再去。永辉结了婚,永煌考上研究生,我就没牵挂了。我去西安,给您打工,干什么都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白英,你今年四十九了吧?还这么拼,身体吃不消。”
“我身体好,没事的。”
“那行,你把卡号发给我,我明天给你转过去。借条就不用写了,我相信你。”
“谢谢陈经理,谢谢您。”李白英的眼泪掉了下来。
挂了电话,她坐在床边,心里五味杂陈。她又欠了老陈一个人情,一个很大的人情。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别无选择。
为了儿子,她愿意做任何事。
十二月二十一日,离悲剧发生还有一天。
早上,李白英去银行查账,四万块钱果然到账了。她取了现金,装在包里,沉甸甸的,像一块石头。
回家的路上,她碰见了王婶。王婶神秘兮兮地拉住她:
“白英啊,你听说了吗?张三炮昨晚喝农药了。”
李白英手里的包差点掉在地上:“什么?”
“还好发现得早,送医院洗胃,救过来了。听说是因为欠债,债主天天上门,他受不了了。”王婶叹口气,“也是可怜人。不过啊,要我说,这也是报应。年轻时不学好,老了就遭罪。”
李白英的心怦怦直跳。张三炮喝农药了?因为欠债?如果昨天她没有借给他五百块钱,他会不会就不做傻事了?
“他现在在哪家医院?”
“县人民医院。怎么,你要去看他?”王婶的眼神变得微妙,“白英啊,不是婶说你,你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可别再跟那种人来往了。让你爹知道了,非得气死不可。”
“我知道,我知道。”李白英连连点头,匆匆离开了。
回到家,她把四万块钱交给王大川,让他给李永辉送去。
“你呢?你不一起去?”王大川问。
“我……我有点事,去趟县城。”
“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买点东西。”
王大川看着她,眼神里有担忧,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李白英骑上自行车,往县城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知道,张三炮因为她借了五百块钱,才没有走上绝路。现在他住院了,她应该去看看他。
到了县人民医院,她打听到张三炮的病房。在门口,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她隔着玻璃窗看了一眼。张三炮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手上插着输液管。一个护士正在给他换药。
他看起来很老,很憔悴,完全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汉子。
李白英站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五百块钱,交给一个护士。
“麻烦您,把这个交给36床的张建民,就说……就说一个老乡给的,让他好好养病。”
护士接过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他什么人?”
“老乡,一个村的。”
李白英转身离开,脚步匆匆。走出医院大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冬天的阳光照在白色的楼体上,冰冷而刺眼。
她不知道,她这一系列举动,都被同村一个来看病的人看见了。而那个人,正是王老五的亲戚。
下午,李白英回到家时,发现气氛不对。李子竖坐在堂屋里,脸色铁青。王大川站在一边,低着头。
“爹,我回来了。”李白英小声说。
李子竖猛地抬头,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你去哪了?”
“我去县城了,买点东西。”
“买什么东西?买去看张三炮的东西?”
李白英的心一沉:“爹,您听我说……”
“我不听!”李子竖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我昨天刚警告过你,不要跟那个张三炮来往。你今天就去医院看他!李白英,你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吗?”
“爹,我就是听说他住院了,去看看……”
“看看?你以什么身份去看?啊?”李子竖的声音在颤抖,“全村人都知道你跟他的丑事,你现在还去医院看他,你是嫌咱们家的脸丢得还不够吗?”
“爹,我真的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旧情难忘?”李子竖冷笑,“李白英,我告诉你,这个家容不下你了!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这话像一把刀,刺进李白英心里。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别赶我走,我以后哪儿也不去,就在家伺候您。爹,求您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可李子竖的眼神冰冷得像冬天的石头。
“晚了,李白英,晚了。我给了你多少次机会?你改了吗?你没有!你还在跟那个张三炮藕断丝连!你知道村里人都怎么说吗?他们说李子竖的闺女狗改不了吃屎,说咱们老李家祖坟冒黑烟了!”
王大川想劝:“爹,您消消气,白英她……”
“你闭嘴!”李子竖吼道,“都是你惯的!你要是管得住她,她能变成今天这样吗?”
王大川低下头,不再说话。
李白英跪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她知道,这次父亲是真的伤心了,真的对她失望透顶了。
“爹,您要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赶我走。妈临死前让我好好照顾您,我不能走……”
提到母亲,李子竖的眼眶红了。他转过身,背对着女儿:
“起来吧。明天……明天我要去黄河乡吊丧,你表哥去世了。你在家好好待着,哪也不许去。等我回来,咱们再好好算账。”
李白英连连点头:“我一定好好待着,哪也不去。”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李白英做好了饭,李子竖一口没吃。王大川勉强吃了半碗,也放下了筷子。
夜深了,李白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她知道,明天父亲去吊丧,是她最后的机会。她要在父亲回来之前,想好怎么道歉,怎么弥补。
她不知道,父亲也在想。想这个让他蒙羞的女儿,想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想那些刺耳的闲话,想那个即将到来的“道德之星”表彰大会。
而他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如何让李家的耻辱永远消失。
夜深了,李子竖悄悄起床,走到院子里。冬天的月光很冷,照在光秃秃的枣树上。他从墙角拿起一根木棍,那是用来顶门的,很结实。
他摸着木棍,眼神冰冷而坚定。
明天,等所有人都走了,他要和女儿好好谈谈。如果谈不拢,那就只能用别的方式解决了。
他不能让自己的名誉,让李家的清白,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月光下,这个六十五岁的老人握着木棍,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他不知道,明天的这个时候,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到最后一格。
明天,2011年12月22日,那个血腥的傍晚,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