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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报时刻与暗涌

檐角星燃

上午十点,滨江地块概念方案汇报会在事务所最大的会议室举行。

夏星燃坐在投影仪旁,手指悬在笔记本电脑触控板上,指尖的薄汗几乎要浸透磨砂表面。会议室里坐了十七个人——甲方代表、城建局干部、地铁公司工程师、文保专家,还有事务所的几位合伙人。每个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在他身上来回扫,带着审视,带着掂量,还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沈砚辞坐在会议桌主位,神色平静得仿佛这只是个普通晨会。他穿一身深灰色定制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袖口露出的腕表表盘在灯光下闪着冷光。但只有夏星燃注意到,男人的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沈砚辞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频率稳定得像秒针,一下,又一下,敲在夏星燃紧绷的神经上。

“开始吧。”甲方负责人王总看了眼手表,语气里带着高层管理特有的时间压迫感,没半句多余客套。

夏星燃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他今天穿的是沈砚辞给他准备的深灰色西装,剪裁合体得像量身定做,衬得肩线平直,脊背挺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衬衫后背已经被冷汗浸出一小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难言的燥热。

“各位领导、专家上午好。”他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平稳,甚至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沉稳,“我是夏星燃,负责滨江地块概念方案中艺术楼梯部分的专项设计。”

按下遥控器,投影屏瞬间亮起。

第一张图是艺术楼梯的整体效果图——螺旋形态在晨光中盘旋而上,玻璃幕墙外的陆家嘴天际线成为天然背景,楼梯本身像一条凝固的光带,缠绕着中庭的钢结构立柱,美得让人屏住呼吸。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轻微的赞叹,还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艺术楼梯位于地块西南角中庭,连接地下商业空间与地面观景平台。”夏星燃强迫自己放慢语速,像沈砚辞教的那样,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核心创新在于结构体系——我们采用了碳纤维增强混凝土与钢构复合技术,兼顾美学与实用性。”

切换到结构剖面图。沈砚辞的红笔批注已经被他誊抄后仔细擦掉,但那些精准的建议,那些关于曲率、中空、光影的指点,早已融入设计的每一处细节,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传统混凝土楼梯的自重通常在每平方米800公斤以上。”夏星燃的声音渐渐找到节奏,眼神亮了起来,不再躲闪那些审视的目光,“而我们的设计通过中空腹板和轻质复合材料的组合,将自重控制在每平方米450公斤。这意味着……”

“意味着基础荷载减少近一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突然打断他,是地铁公司的结构工程师,姓陈,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尖锐,“但碳纤维增强混凝土的耐久性数据呢?上海地下水位高,土壤腐蚀性强,这种新型材料在实际工况下的表现,有足够的依据吗?”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像一把尖刀,直刺最关键的痛点。

夏星燃手心瞬间冒汗,握着激光笔的手指微微发颤。但下一秒,他想起沈砚辞的话——遇到质疑不要慌,你的设计有价值。

深吸一口气,调出早已准备好的图表,激光笔的红点精准落在数据曲线上:“这是同济大学材料实验室为期三年的耐久性测试数据。在模拟上海地下环境的盐雾腐蚀条件下,碳纤维增强混凝土的强度衰减率比传统混凝土低27%。同时,我们在所有关键节点做了三重防腐处理——环氧涂层、不锈钢预埋件、憎水砂浆防护,确保使用寿命不低于五十年。”

他一边讲解,一边侧身指向图纸上的细节,语言越来越流畅,逻辑越来越清晰。那些熬过的不眠之夜,那些翻烂的专业书籍,那些沈砚辞逐字逐句修改的汇报提纲,此刻都化成了他站在这里的底气。

十五分钟汇报时间,分秒不差。

夏星燃准时结束,最后一张PPT停在艺术楼梯的夜景效果图上——中空腹板内部的LED灯带亮起,暖黄色的光顺着螺旋弧度流淌,整座楼梯像一条发光的DNA双螺旋,在夜色中温柔盘旋,与城市的霓虹交相辉映。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风声。

然后,王总第一个鼓掌。掌声不算热烈,却足够真诚。接着是城建局的代表,然后是文保专家,最后是事务所的合伙人。那些探照灯似的目光,终于柔和下来,带上了几分认可。

“年轻人想法很大胆,落地性也强。”王总看向沈砚辞,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沈总,你们这次找了个好苗子。”

沈砚辞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夏星燃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夏助理的设计确实有亮点。但更重要的是,他的每个创新都有数据支撑,每个选择都有工程依据,不是纸上谈兵。”

这句话比任何表扬都重,像一颗石子,在夏星燃心里激起千层浪。他感觉眼眶有些发热,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记本,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憋了回去。

“不过,”王总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商人的务实,“艺术楼梯的造价估算出来了吗?这种创新设计,成本控制是关键,不能为了好看而超支。”

夏星燃正要开口回答,沈砚辞已经抢先一步,声音沉稳有力:“初步估算比传统方案高18%,但通过优化施工工艺和集中采购材料,可以压缩到12%以内。详细造价分析在补充材料第35页,王总可以过目。”

他说话时甚至没看资料,每个数字都精确得像刻在脑子里,分毫不差。

夏星燃站在原地,看着沈砚辞从容应对的侧脸,突然明白了沈砚辞为什么让他“只讲最有把握的部分”——因为那些沈砚辞不让他讲的,那些关于成本、风险、协调的事,沈砚辞自己会补全。他们像一场精心编排的双人舞,他在台前展示创意,沈砚辞在背后,为他挡住所有风雨,确保每个落点都精准无误。

汇报会进行到中午十二点半,终于落下帷幕。结束时,王总主动走过来和夏星燃握手,掌心干燥而温暖。

“小夏,设计做得不错。下次深化汇报,希望还能看到你的新想法。”

“谢谢王总。”夏星燃用力握住对方的手,感觉到掌心还有未干的汗,却不再是因为紧张。

人群陆续散去,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和沈砚辞。

沈砚辞正在整理文件,动作一如既往地一丝不苟,文件夹在他手里排列得整整齐齐。夏星燃站在旁边,想说声谢谢,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沈总,谢谢你。”

沈砚辞合上最后一个文件夹,抬眼看他,嘴角似乎有那么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做得可以。”

三个字。从沈砚辞嘴里说出来,堪比长篇大论的赞美。

夏星燃嘴角忍不住上扬,眉眼弯成了月牙:“是你教得好。”

“我只是给了你工具。”沈砚辞拿起西装外套,语气平淡,“用工具的是你自己。”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想起了什么:“下午放假。”

“啊?”夏星燃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高强度工作后需要休息。”沈砚辞看了眼手表,“现在一点。你可以回去睡一觉,或者……去看看墨墨。它最近好像有点想你。”

最后那句话说得极轻,像一阵风,拂过夏星燃的心头。他捕捉到沈砚辞眼中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心跳漏了一拍。

“好。”夏星燃用力点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

“我还有两个会。”沈砚辞转身走向门口,“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他走出会议室,步伐沉稳,背影挺直得像一株青松。夏星燃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永远笔挺、永远冷静的男人,肩上的担子可能比自己想象中重得多。

夏星燃没有直接回家。

他绕路去了便利店,买了墨墨最喜欢的牌子的猫零食——这两周的观察不是白费的,他早就记住了那个黄白相间的包装。又拐去菜市场,挑了一条新鲜的鲫鱼,想起沈砚辞好像提过一句,墨墨年纪大了,需要补充优质蛋白。

回到3201时,是下午两点半。

用钥匙打开门,客厅里一片安静,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墨墨不在猫爬架上,也不在沙发上,往常这个时候,它应该在晒太阳。

“墨墨?”夏星燃放轻脚步,轻声唤道。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丝微弱的光线。他推开门,看到墨墨正蜷在沈砚辞书桌旁的猫窝里,睡得正香。老猫的呼吸缓慢而平稳,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黑色的毛发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夏星燃放轻脚步走过去,蹲下来,小心地摸了摸墨墨的头。毛茸茸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温暖而柔软。墨墨没醒,只是耳朵动了动,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声,像个撒娇的孩子。

他不忍心打扰,轻轻退出书房,带上门。然后走到厨房,开始处理那条鱼。

去鳞、开膛、洗净、切段。他没有沈砚辞那种精准到毫米的刀工,但至少能保证鱼段整齐。锅里放水,加姜片,开小火慢炖。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鱼汤的鲜香渐渐弥漫开来,给这个冰冷的公寓添了几分烟火气。

炖汤的间隙,他坐到客厅沙发上,打开手机。

江澈发来一串轰炸式的消息:“汇报怎么样了???还活着吗???没被甲方骂哭吧???”

夏星燃看着那些夸张的问号,忍不住笑了笑,指尖在屏幕上敲出几个字:“活着。而且好像……还不错。”

“我就知道!我就说你可以的!”江澈的消息秒回,“晚上出来庆祝?我请客!火锅烧烤随便选!”

“不了,有点累。想休息。”夏星燃回复。

“懂了懂了。”江澈发来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要回家陪冰山和冰山猫。行吧,下次再约,记得带点冰山的八卦回来!”

夏星燃看着那条消息,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

是啊,回家。

回这个有墨墨、有沈砚辞、有冰冷规则却也有温暖瞬间的“家”。

鱼汤炖得奶白时,已经下午四点了。

夏星燃盛了一小碗,放凉到温热,端到书房门口。他轻轻推开门,墨墨已经醒了,正坐在猫窝里舔爪子,听到动静,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望过来。

闻到鱼汤的香气,老猫的鼻子动了动,眼睛亮了起来。

“慢慢喝。”夏星燃把碗放在地上,想起合租协议里“不得擅自喂食宠物”的条款,手指蜷了蜷,有些犹豫。但沈砚辞说过墨墨需要补充营养……而且他只是喂点鱼汤,应该没问题吧?

墨墨凑过来,小心地舔了一口,然后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声音比平时更响。它喝得很慢,小口小口地舔着,老了,连进食都透着一种从容的疲惫。

夏星燃蹲在旁边看着,突然想起了母亲。母亲生病后,吃饭也变得很慢,每一口都要细细咀嚼,生怕消化不良。他说要喂她,母亲总笑着摆手,说不用,自己能行。

“你也有不想让人看见的脆弱时刻吧。”他轻声对墨墨说,声音轻得像耳语,也不知道是在对猫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墨墨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阳光,温柔得像一汪水。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喝着碗里的汤。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它黑色的毛发上镀了一层金边,像撒了一把细碎的金子。

傍晚六点,沈砚辞还没回来。

夏星燃把剩下的鱼汤用保温盒装好,放进冰箱第二层。又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灶台的缝隙都擦得锃亮,水槽里的水渍也抹得一干二净,完全看不出有人用过的痕迹。

他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整理今天汇报的反馈意见。甲方提了七个问题,他逐一记录下来,在旁边标注可能的解决方案,有些拿不准的,还特意标了红,准备明天问沈砚辞。

工作到一半,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亮起。

是沈砚辞发来的消息,只有三个字:“在忙?”

夏星燃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才回复:“在整理汇报反馈。你吃了吗?”

“还没。会议延长。”沈砚辞的消息回得很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夏星燃看着那句话,犹豫了几秒,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又删,删了又敲,最终还是发送了出去:“冰箱里有鱼汤,给墨墨炖的。还剩一些,你要不要……热了喝?”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他的心跳莫名加速,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他盯着屏幕,看着那个“已送达”的提示,一秒,两秒,三秒……

过了大概一分钟,回复来了:“好。”

就一个字。

但夏星燃却突然觉得,这个有些沉闷的傍晚,好像变得不一样了。窗外的夕阳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桌面上投出温暖的光斑,连空气里的尘埃,都在光影里跳着舞。

晚上八点半,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夏星燃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客厅门口。沈砚辞站在玄关换鞋,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松开了些,露出脖颈的线条,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眼底有淡淡的青黑。

“回来了。”夏星燃轻声说,像个等待家人归来的主人。

“嗯。”沈砚辞换好拖鞋,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厨房,“汤……”

“在冰箱第二层。要热一下吗?”夏星燃问。

“我自己来。”沈砚辞走向厨房,但脚步顿了顿,侧过头看他,“你吃了吗?”

“吃了点面包。”夏星燃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沈砚辞没说话,径直走进了厨房。夏星燃听到冰箱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微波炉运作的低鸣,嗡嗡的,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他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想帮忙,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遥控器想开电视,又想起沈砚辞不喜欢噪音,手指顿了顿,又把遥控器放了回去。

几分钟后,沈砚辞端着一碗热好的鱼汤走出来。他在沙发另一侧坐下,和夏星燃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用勺子慢慢喝着汤,动作慢条斯理。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触碗壁的轻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夕阳已经落下,夜色渐渐笼罩下来,远处的霓虹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今天,”沈砚辞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这份宁静,“地铁公司那个陈工程师,是周明轩的师兄。”

夏星燃愣住了,手里的手机差点滑落在地:“师兄?”

“嗯。”沈砚辞喝了一口汤,目光落在碗里,看不清情绪,“他们大学时同一个导师,关系很好。周明轩大概提前打过招呼,让他在会上特别‘关照’你。”

原来如此。

夏星燃恍然大悟。难怪那个问题来得那么尖锐,难怪陈工程师的目光里带着审视——那不是对技术的质疑,那是一场有预谋的刁难。

“但你答得很好。”沈砚辞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许,“数据准备充分,应对得体。周明轩这次失算了。”

他说得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夏星燃却听出了一丝……欣慰?

“谢谢。”夏星燃低声说,心里暖烘烘的。

“不用谢我。”沈砚辞放下勺子,擦了擦嘴角,“是你自己争气。”

他又喝了几口汤,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沉了下来:“但这只是个开始。周明轩不会罢休。接下来深化设计阶段,你会遇到更多麻烦。”

“我知道。”夏星燃点头,握紧了拳头,“我会小心的。”

沈砚辞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有时候小心没用。你得学会反击。”

这句话说得突然,像一块石头,砸在夏星燃的心上。他怔怔地看着沈砚辞,不明白他的意思。

“建筑设计圈很小。”沈砚辞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告诫他,“资源就那么多,位置就那么几个。有人上去,就有人得下来。周明轩在事务所八年了,一直想坐我的位置。”

夏星燃的心脏猛地一紧。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纠葛。他一直以为,周明轩针对他,只是因为嫉妒他被破格录用。

原来不是。

“我破格录用你,让你跟我做核心项目,在有些人眼里,这是挑衅。”沈砚辞站起身,走向厨房,碗壁上还沾着一点鱼汤,“所以周明轩针对你,其实是在针对我。”

他洗碗的动作很慢,水流冲刷碗壁的声音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夏星燃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想起入职第一天周明轩的眼神,想起那杯泼过来的滚烫咖啡,想起会议上那些或明或暗的刁难。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那我……”他开口,声音有些发颤,却不知道该怎么问。该怎么帮他?该怎么做?

“你做你该做的。”沈砚辞关掉水龙头,用抹布擦干手,转过身看着他,眼神坚定,“设计做好,项目做好。其他的,有我。”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像一颗定心丸,瞬间抚平了夏星燃心里所有的慌乱。

夏星燃看着沈砚辞走向书房的背影,突然叫住他:“沈砚辞。”

男人的脚步停住,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你为什么……”夏星燃喉咙发紧,声音有些哽咽,“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些职场的暗流,这些复杂的纠葛,这些本不该由他一个新人来承担的东西。

沈砚辞沉默了很久。久到夏星燃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久到窗外的霓虹都亮得刺眼。

“因为,”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清晰地传进夏星燃的耳朵里,“你住在这里。”

说完,他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客厅的光,也隔绝了夏星燃的目光。

夏星燃坐在黑暗里,耳边回荡着那句话。

你住在这里。

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助理,不是因为你有才华,甚至不是因为那份冰冷的合租合约。

只是因为,你住在这里。

在这个曾经只有他和墨墨的,冰冷的空间里。

深夜十一点,夏星燃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起沈砚辞说那些话时的侧脸,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半明一半暗的光影;想起墨墨喝鱼汤时满足的样子,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的手心;想起今天汇报会上那些掌声,那些从质疑到认可的目光。这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得让人不敢触碰。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江澈发来的消息:“睡了吗?”

“没。”夏星燃回复。

“在干嘛?数羊呢?”

“在思考人生。”

江澈发来一个笑哭的表情:“这才工作几天就开始思考人生了?是被冰山传染了吧?你们俩住一起久了,不会连作息都同步了吧?”

夏星燃看着那条消息,忍不住笑了笑,指尖在屏幕上敲出几个字:“可能吧。”

“说真的,你现在什么感觉?”江澈的消息又跳了出来,带着几分八卦的意味,“跟冰山住一起,还一起工作,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是不是压力山大?”

夏星燃盯着这个问题,手指悬在屏幕上,久久没有落下。

什么感觉?

他说不清。有压力,有紧张,有偶尔的挫败,有熬夜改图的疲惫。但也有一些别的……一些温暖的、柔软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寒冬里的一缕阳光,像深夜里的一碗热汤,像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

“像在走钢丝。”他最终回复,“但知道下面有张网。”

“网是谁?冰山?”江澈秒回。

“嗯。”夏星燃敲下一个字,心脏轻轻颤动。

江澈发来一长串省略号,然后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兄弟,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你这描述,不太像普通上下级啊。”

夏星燃看着那句话,嘴角的笑容慢慢敛去。他放下手机,看向天花板。窗外的城市灯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天花板上投出模糊的光影,像一幅抽象画。

他想起沈砚辞书房里那张墨墨的照片,想起沈砚辞给猫梳毛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说“你住在这里”时低沉的嗓音。

不对劲吗?

也许吧。

但他不讨厌这种不对劲。

一点也不。

第二天早上七点,夏星燃准时走出房间。

沈砚辞已经坐在沙发上了,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报纸,看得专注。墨墨蹲在他脚边,正在慢条斯理地洗脸,爪子抬得高高的,姿态优雅。

“早。”夏星燃笑着打招呼。

“早。”沈砚辞抬眼看了他一下,目光落在他脸上,停顿了两秒,“今天开始深化设计。上午十点,我需要看到艺术楼梯的施工图初稿。”

“好。”夏星燃点头,转身走进厨房煮鸡蛋。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熟悉的节奏。严厉的要求,精确的时间,冰冷的规则。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比如夏星燃煮好两个鸡蛋端出来时,沈砚辞突然放下报纸,看着他,语气平淡地说:“昨天那汤,墨墨很喜欢。”

“是吗?”夏星燃眼睛一亮,笑容灿烂,“那我下次再炖。”

“嗯。”沈砚辞翻了一页报纸,像是随口一提,“周末吧。我带墨墨去复查,你……可以一起来。”

夏星燃愣了两秒,手里的鸡蛋差点掉在地上。他看着沈砚辞专注看报纸的侧脸,心脏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沈砚辞却没再说什么,继续看他的财经版,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客套。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而冷硬的轮廓。

但夏星燃觉得,这座冰山,好像真的在融化。

一点点地,从最深处开始。

上午九点半,夏星燃坐在工位上,正在核对施工图的数据,笔尖在图纸上沙沙作响。

林薇端着一杯咖啡走过来,递给他:“听说昨天汇报很成功?甲方那边评价很高,王总还特意夸了你。”

“多亏沈总指导。”夏星燃接过咖啡,心里暖暖的。

林薇笑了笑,凑近他,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什么秘密:“周明轩今天请假了。说是身体不舒服,但我看他早上来的时候脸色就很差,铁青铁青的。”

夏星燃握着咖啡杯的手一顿,心里了然。他想起昨晚沈砚辞说的话,想起那个针对他的问题。

“你知道为什么吗?”林薇的声音更低了,眼神里带着几分八卦的意味,“听说昨天会后,沈总单独找地铁公司那个陈工程师聊了十分钟。然后今天一早,周明轩就被顾总叫去办公室了,谈了快一个小时才出来。”

顾总,事务所创始人顾言,是沈砚辞的恩师,也是整个事务所的定海神针。

夏星燃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能想象出,沈砚辞是怎么不动声色地,为他讨回了公道。

“沈总他……”他迟疑地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总从来不说废话。”林薇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带着几分羡慕,“但他护短,也是出了名的。你好好干,别辜负他的期望。”

林薇走了,留下夏星燃一个人坐在工位上。他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数据,突然觉得,这个看似冰冷的、充满竞争的职场世界,其实藏着很多他还不懂的规则。

而沈砚辞,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教他这些规则。教他怎么设计,教他怎么应对刁难,教他怎么在这个圈子里,站稳脚跟。

下午三点,沈砚辞从外面回来,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五分钟后,夏星燃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

“夏星燃,进来。”沈砚辞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贯的沉稳。

夏星燃立刻起身,推开办公室的门。沈砚辞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他,望着窗外的陆家嘴,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施工图我看过了。”沈砚辞没有回头,语气平静,“整体可以,但节点大样不够详细。特别是碳纤维与混凝土的接缝处理,需要补充三张详图,标注清楚预埋件的位置和规格。”

“好,我马上改。”夏星燃点头,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沈砚辞转过身,看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还有一件事。”

夏星燃屏住呼吸,看着他。

“下周一开始,你跟我去施工现场。”沈砚辞说,语气不容置疑,“滨江地块要开工了。设计做得再好,不能落地就是废纸。你得去现场看看,知道图纸上的每一条线,对应的是工地上的哪一块砖。”

夏星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有星星落了进去:“我能去现场?”

他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新人,至少要熬半年才能有去现场的机会。

“不然呢?”沈砚辞挑眉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你以为建筑师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画图?”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递给夏星燃:“这是现场安全须知。周末看完,记熟。周一早上七点,工地门口见。”

夏星燃接过文件,指尖触到纸张的边缘,纸张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烫得他心头一颤。他突然意识到,沈砚辞在给他打开一扇又一扇门——汇报会的门,现场勘查的门,与甲方直接对话的门。每一扇门后,都是一个更大的世界,一个更接近他梦想的世界。

“谢谢。”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满满的感激。

沈砚辞没回应,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夏星燃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突然听到沈砚辞叫住他:“对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沈砚辞站在窗前,阳光在他身后形成一圈光晕,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轮廓。

“墨墨的复查,”他说,语气比平时柔和了几分,“改到周六下午。你有空吗?”

夏星燃愣了两秒,心脏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他看着沈砚辞,看着那圈温暖的光晕,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有。”

“嗯。”沈砚辞转回身,看向窗外,语气恢复了平淡,“那周六见。”

门轻轻关上。

夏星燃站在走廊里,手里攥着那份现场安全须知文件,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真实的触感。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眉眼弯成了月牙,心里像揣了一颗糖,甜得快要溢出来。

他突然想起沈砚辞昨天夜里说的那句话。

你住在这里。

是的,他住在这里。

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住所,也不只是合约里的白纸黑字。

他开始在这个空间里留下痕迹——冰箱里他买的鸡蛋,厨房里他炖的鱼汤,墨墨看到他时会主动蹭过来的亲近,还有沈砚辞越来越柔和的语气,越来越多的“可以”和“一起”。

而沈砚辞,那个永远冰冷永远精确的男人,也在一点点地,为他打开门。

周六的宠物医院,下周一的施工现场。

一扇,又一扇。

夏星燃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文件,脚步轻快地走回工位。窗外的陆家嘴高楼林立,玻璃幕墙反射着下午三点的阳光,璀璨得刺眼。

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而他和沈砚辞的故事,也才刚刚翻开第二页。

只是他不知道,在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后,沈砚辞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是一条刚收到的消息,发信人显示“母亲”。

消息内容很简单:“听说你最近常带那个孩子回家?周六家庭聚会,带他来见见吧。”

沈砚辞盯着那条消息,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久到阳光都渐渐西斜。

最终,他按熄了屏幕,没有回复。

窗外,云层正沉甸甸地聚集,渐渐遮住了阳光——天气预报说,今晚有一场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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