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的聒噪渐渐被车马远去的声响冲淡,帐内只剩下富冈义勇清浅又滞涩的呼吸。
他侧过身,目光落在帐帘的褶皱上,那里还留着蝴蝶忍方才拂过的温度,带着淡淡的紫藤花香。左手的绷带缠着厚重的药棉,稍一动弹,便是钻心的疼,疼得他指尖发麻,连攥紧一张纸的力气都没有。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喉间涌上一阵腥甜。摸索着从枕下摸出一支短笔,那是蝴蝶忍怕他闷得慌,特意留下的。纸是粗糙的草纸,他用右手笨拙地握着笔,笔尖在纸上磕磕绊绊,写得极慢。
遗书
寥寥两个字,却耗光了他大半的力气。
他想了想,又接着写。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怨怼不甘,只有几句平铺直叙的话。
「吾身残,不堪为柱,亦不堪为人。
紫藤花蜜不必采了,大福太甜,腻得慌。
海边的浪,不必画了,记不清锖兔和真菰的模样了。
三花猫……忍会喂的。
风铃响几声,不重要。
鹅卵石硌手,不必找。
梅花……应是香的,罢了。
日轮刀,磨亮些,葬在终末之峡吧,那里的水,凉。
勿念。」
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推翻他亲手写下的清单,像是在亲手掐灭那些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光。
写完,他把纸折得方方正正,塞进枕芯最深处。那里藏着他最后一点体面——他不想让他们看见,不想让他们知道,那些被当成“购物清单”的遗愿,从来都不是他盼着被兑现的念想,而是他留给他们的、最后的告别。
他躺回去,左手抵着胸口,那里疼得厉害,比伤口更甚。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把帐内的影子拉得老长。他闭上眼,想起不死川实弥骂骂咧咧的样子,想起甘露寺蜜璃软糯的嗓音,想起蝴蝶忍转身时眼底的红。
他们会回来的吧。
回来的时候,会带着后山的紫藤花蜜,带着浅草寺的大福,带着海边浪花的画。
然后,会发现他留下的遗书,会发现他把自己蜷缩在床榻上,气息微弱,却没死透。
会失望吗?
会生气吗?
会不会骂他一句“懦夫”,然后守着他,看着他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得让人发疯的日夜。
蝉鸣又响起来了,一声接着一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他的神经。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活着真好啊。
好就好在,能清清楚楚地尝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偏过头,看见枕芯露出的一点纸角,那是遗书的边。
他没去动。
等他们回来,看见这张纸,看见他还活着——
这才是,最磨人的刀子。
他抬手想去碰那点纸角,指尖刚触到,便疼得蜷起了指节。那钻心的疼顺着手臂爬上来,蔓延到心口,搅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发疼。他索性放任自己蜷缩起来,像只受伤的兽,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里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混着淡淡的药香,那是蝴蝶忍替他换枕套时留下的。可这暖意,却像针一样扎进他的骨头缝里。他想起自己握着日轮刀的样子,想起水之呼吸流转时,刀刃划破空气的锐响,想起锖兔站在终末之峡的风里,对他笑说“义勇,你要成为最强的剑士”。
如今,剑握不住了,誓言碎了,连记忆都开始变得模糊。他甚至记不清锖兔的笑容,只记得那年的血,染红了终末之峡的水,也染红了他往后的人生。
喉间的腥甜越来越重,他咳了几声,咳出的血沫沾在枕头上,晕开一朵丑陋的花。他抬手去擦,却只摸到满手的黏腻。
原来,连寻死都成了奢望。
他没有力气割腕,没有力气撞墙,甚至没有力气握紧那支短笔,把遗书的最后一句写得更决绝些。
他只能躺着,等着,等着那些人回来,等着他们看见那张遗书,等着他们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变成失望,变成怜悯。
而他,要带着这只废掉的左手,带着这满身的狼狈,带着这蚀骨的疼,一天一天,熬下去。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暮色像墨一样,一点点漫进帐子里。
他闭上眼,睫毛上沾着的泪,终于落了下来,砸在那点露出的纸角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终末之峡的水,真的很凉啊。
凉到,能把人骨头缝里的暖意,都一点点吸干净。
凉到,让人恨不得,永远沉在那片水里,再也不要醒来。
夜色彻底沉下来的时候,帐内只剩下富冈义勇浅浅的呼吸声。他没有睡,也没有力气醒着,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具被疼痛牵着线的躯壳。
外面忽然刮起风,吹动帐帘,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有人在耳边低声哭泣。他微微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见帐顶的影子在晃动,像终末之峡的水面,被血染红后又被风吹起涟漪。
他的左手开始抽痛,不是那种尖锐的疼,而是从骨头里往外钻的钝痛,带着一点麻,一点酸,还有一种说不清的空落。他试着蜷起手指,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颤抖,疼得他额角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原来失去的,不只是握剑的力量。
还有……活着的意义。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锖兔拉着他的手,在雪地里奔跑。那时候他的手还很小,却很有力气,能紧紧抓住锖兔的袖子,生怕被落下。而现在,他连自己的手指都控制不住。
“锖兔……”他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风一吹就会散掉,“我好像……连你给我的最后一点东西,都守不住了。”
胸口一阵抽紧,他咳得厉害,眼泪被震得掉下来,混着嘴角的血沫,一起落在枕头上。他想去擦,却发现右手也开始发软,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连哭,都这么费劲。
帐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心里一紧,以为是蝴蝶忍他们回来了,可那脚步声在帐外停了片刻,又渐渐远去。
不是他们。
也是,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回来呢?他们一定还在为了他那张可笑的清单奔波,而他,却在这里,像个废物一样,等着死亡,又害怕死亡。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蝴蝶忍的脸。她总是温柔的,即使眼底藏着疲惫和心疼,也会对他笑。她说会替他完成每一条愿望,她说他可以放心。
可他怎么能放心?
他是个累赘。
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废物。
是个只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死人。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却吸不进一点空气。胸口的疼越来越剧烈,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进去。
他知道,这是旧伤复发的迹象。之前蝴蝶忍说过,他的内伤很重,需要静养,不能情绪激动,更不能……想死。
可他控制不住。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不是冷的,是疼的,是怕的,是绝望的。他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由自己往下沉,沉进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溺死在这片黑暗中时,帐帘忽然被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
“义勇!”
是蝴蝶忍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焦急,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恐惧。
他想睁开眼看看她,可眼皮重得像灌了铅。他想说话,想告诉她他没事,可嘴里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他感觉到蝴蝶忍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很凉,却带着让他心悸的温度。她的指尖在发抖,眼泪落在他的脸上,烫得惊人。
“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念出她的名字。
然后,眼前的黑暗彻底吞没了他。
但他没有死。
他只是……昏过去了。
昏过去之前,他听见蝴蝶忍在他耳边哭喊:“义勇,你醒醒!你不能死!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要活下去的!”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原来,连想死,都死不成。
这才是最残忍的。
再次睁眼时,帐内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跳动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
富冈义勇动了动手指,左手的钝痛还在,却比之前缓和些,只是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连转个念头都觉得费力。
蝴蝶忍趴在床边,鬓发凌乱,眼底泛着青黑,握着他右手的指尖冰凉,还在微微发颤。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你醒了?”
声音里的沙哑和后怕,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他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发不出半点声音。蝴蝶忍立刻会意,扶着他的后背,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口水。温水淌过喉咙,带来一阵微弱的暖意,却驱散不了骨子里的寒意。
“他们……”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们还没回来。”蝴蝶忍垂下眼帘,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掠过他脖颈处未愈合的伤疤,“我放心不下你,先赶回来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差点就……”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可富冈义勇懂。
他懂她没说出口的恐惧,懂她藏在眼底的疼惜,更懂——他又一次,给她添了麻烦。
帐内陷入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富冈义勇偏过头,目光落在枕芯的位置,那里的纸角,似乎又露出了一点。
蝴蝶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微一变。
她没有立刻去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富冈义勇以为她会质问,会责骂。
可她没有。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拂过那点纸角,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我知道,你很难受。”她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湖面的雪,“我知道,左手废了,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富冈义勇的睫毛猛地一颤。
“可是,义勇,”蝴蝶忍抬起眼,眼底的红意更浓,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活着,从来都不是因为能握剑。”
“你是富冈义勇,不是‘水柱’。”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他的脑海里炸开。
他怔怔地看着蝴蝶忍,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紧抿的嘴唇,忽然觉得,胸口的疼,好像更厉害了。
疼得他,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他想告诉她,他不是难受,是绝望。是看着自己的手,就想起锖兔的血,想起那些被他没能护住的人,想起自己连鬼都斩不了的无能。
他想告诉她,他活着,比死更疼。
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蝴蝶忍,从枕芯里抽出那张纸。
她展开纸,目光落在“遗书”两个字上,指尖微微发颤。她没有念出声,只是一字一句地看,看完了,又折好,放回了枕芯里。
“这张纸,我替你收着。”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等你什么时候,觉得活着不那么疼了,再亲手撕掉它。”
富冈义勇的喉结滚了滚,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他以为,她会生气,会失望,会把这张纸撕碎,骂他懦夫。
可她没有。
她只是,把他的绝望,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帐外传来风声,吹动着帐帘,带来一阵淡淡的药香。富冈义勇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砸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忽然想起,蝴蝶忍的姐姐,蝴蝶香奈惠。
想起香奈惠小姐,也是这样温柔的人。
原来,温柔,才是最磨人的刀子。
它不像刀刃那样锋利,却能一点点,割开你心里的硬壳,让你无处可逃。
让你,连想死的资格,都没有。
帐外的风声里,忽然掺进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不死川实弥那辨识度极高的大嗓门,隔着帐帘传进来,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急促:“忍!富冈那家伙没死吧?!”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带着草木气息的风卷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
最先闯进来的是不死川实弥,他肩上扛着个沉甸甸的藤筐,筐沿露出来几串紫莹莹的紫藤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他一眼看见床上醒着的富冈义勇,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焦急瞬间变成了不耐烦,张口就骂:“你这家伙,还知道醒过来?!老子大半夜跑遍了后山,好不容易才找到没谢的紫藤花——”
话没说完,就被蝴蝶忍一个眼刀剜了回去。
不死川实弥悻悻地闭了嘴,却还是把藤筐往旁边一放,梗着脖子瞪着富冈义勇,眼底的红血丝却藏不住奔波的疲惫。
紧跟着进来的是宇髓天元,他怀里抱着个精致的食盒,金红色的发梢沾着夜露,依旧张扬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松快:“本大爷可是连夜赶去了浅草寺,挑了最甜的草莓大福,豆沙馅的全被本大爷扔了,绝对符合你那破清单的要求。”
食盒被放在床头,盖子掀开一条缝,甜腻的香气漫出来,却让富冈义勇的胃里一阵翻搅。
时透无一郎捧着一卷画轴走过来,他的头发上沾着细小的沙粒,想来是刚从海边回来。他把画轴轻轻放在富冈义勇的手边,声音清清淡淡的:“浪花的样子,我画下来了。和你记忆里的,应该差不多。”
富冈义勇的目光落在画轴上,指尖微微发颤。他不敢去碰,怕一打开,就看见记忆里那片被血染红的海。
甘露寺蜜璃拎着个小布袋,蹦蹦跳跳地跑到床边,袋子里传来“沙沙”的声响:“义勇先生!我和小芭内找到了超光滑的鹅卵石,你摸摸看,是不是刚好能攥在掌心?”
伊黑小芭内跟在她身后,脸上的绷带沾着点泥土,他没说话,只是伸手从布袋里挑了一块最圆润的,递到富冈义勇的手边。
悲鸣屿行冥双手合十,佛珠在掌心转得飞快,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产屋敷家的风铃,贫僧数过了,风一吹,总共响了七十三声。”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风铃的声音很好听,像在祈福。”
富冈义勇的眼泪,突然就掉得更凶了。
他们每个人都风尘仆仆,身上带着赶路的疲惫,带着他清单上的东西,带着满心的期待回来。
可他呢?
他躺在这张床上,写了一封遗书,差点就把自己折腾死。
他看着他们,看着不死川实弥骂骂咧咧却红了的眼眶,看着宇髓天元故作张扬却松了口气的模样,看着时透无一郎干净的眼神,看着甘露寺蜜璃红红的眼睛,看着伊黑小芭内藏在绷带下的担忧,看着悲鸣屿行冥慈悲的目光,看着蝴蝶忍握着他的手,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是个把他们的心意踩在脚下,只顾着沉溺在自己绝望里的废物。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蝴蝶忍轻轻摇了摇头,指尖擦去他眼角的泪,动作温柔得让他想哭。
不死川实弥却嗤笑一声,一脚踹在床沿上,声音却软了几分:“谁要你这混蛋道歉?赶紧好起来,不然老子揍得你满地找牙。”
宇髓天元也跟着附和:“没错,本大爷还等着看你……”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富冈义勇猛地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的血染红了枕巾。
蝴蝶忍的脸色瞬间白了,连忙伸手替他顺气,眼底的疼惜几乎要溢出来。
帐内的喧闹,瞬间变成了一片慌乱。
富冈义勇咳得浑身发抖,却在抬眼时,看见他们每个人脸上的担忧。
他想,原来活着这么疼。
疼的不是身体上的伤,是看着这些人,明明可以不管他这个废物,却偏偏要为他奔波,为他担忧,为他红了眼眶。
他闭上眼,眼泪混着血沫一起滑落。
原来,最磨人的刀子,从来都不是绝望。
是他们的心意。
是他们拼尽全力,也要把他从地狱里拉回来的心意。
是他明知道自己不配,却还是舍不得推开的心意。
这心意,像一张网,把他牢牢地困在这人间,让他连死,都成了一种奢望。
咳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富冈义勇蜷缩着身子,右手死死抠着床褥,指节泛出惨白的颜色。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朵朵暗沉的花,和他左手绷带上渗出的淡红血迹,交织成一片刺目的斑驳。
蝴蝶忍慌了神,指尖捻着银针,却抖得连穴位都找不准。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擦去嘴角的血,声音里的哭腔再也藏不住:“义勇,撑住,你一定要撑住……”
悲鸣屿行冥快步上前,宽厚的手掌覆在他的后背上,浑厚的内力缓缓渡过去,试图压住他翻涌的气血。可富冈义勇的身子却抖得更厉害,喉间的腥甜越来越重,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的折磨。
“废物……”富冈义勇听见自己气若游丝的声音,混着咳声碎在空气里,“别管我……”
不死川实弥攥紧的拳头狠狠砸在帐柱上,指节崩裂,渗出血丝。他红着眼眶,死死盯着床上气息奄奄的人,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烧红的炭,骂不出一句狠话,只能低吼着:“你给老子挺住!后山的紫藤花还没酿成蜜,浅草寺的大福还没让你尝一口,你敢死?!”
时透无一郎蹲在床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富冈义勇冰凉的指尖。他那双通透的眸子里,第一次染上了清晰的慌乱,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浪花的画……你还没看。”
甘露寺蜜璃捂住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哽咽着说不出话。伊黑小芭内将那块光滑的鹅卵石,轻轻塞进富冈义勇无力的右手掌心,声音低沉沙哑:“攥住它……别松开。”
宇髓天元别过脸,金红色的发梢遮住了眼底的红,他抬手扯了扯颈间的珠链,语气却带着从未有过的艰涩:“本大爷还没带你去看最华丽的祭典……你不能就这么倒下。”
富冈义勇的意识开始涣散,耳边的声音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他能感觉到掌心的鹅卵石带着一点微凉的温度,能感觉到蝴蝶忍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烫得惊人。
他想睁开眼,看看他们,可眼皮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
他想告诉他们,对不起,让他们失望了。
他想告诉他们,活着真的太疼了,疼得他快要撑不下去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正一点点将他包裹,带着终末之峡那般刺骨的凉意。
那凉意让他贪恋,让他想就这样沉下去,再也不用醒来。
可就在这时,蝴蝶忍忽然俯下身,贴在他的耳边,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富冈义勇,你要是敢走,我就把你的遗书烧了,把你的日轮刀磨得雪亮,然后天天在你坟前,说你是个懦夫!”
“我会告诉锖兔,告诉真菰,你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混沌的意识。
富冈义勇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里,终于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光。
他艰难地眨了眨眼,看见蝴蝶忍泛红的眼眶,看见不死川实弥通红的眼睛,看见所有人脸上的担忧和不舍。
他的喉咙动了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紧了掌心的鹅卵石。
尖锐的痛感从掌心传来,却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狠狠剐着他的心脏。
他咳了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眼前阵阵发黑,却终究没有彻底沉下去。
意识模糊间,他听见蝴蝶忍松了口气的哽咽,听见不死川实弥粗重的喘息,听见帐内一片压抑的抽泣声。
他想笑,却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连濒死,都死不成。
原来,这世间最残忍的事,不是求死不得,而是在你快要溺死在绝望里时,有人拼了命把你拉回来,然后让你带着满身的伤,看着他们的眼睛,硬生生熬下去。
熬着这生不如死的日夜,熬着这被爱意困住的,漫长的酷刑。
帐外的风还在吹,油灯的火苗摇摇欲坠,映着满室的狼狈与温情,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梦。
再次睁眼时,天光已经大亮。
帐内静悄悄的,只有蝴蝶忍低低的翻书声。她趴在床边,眼底的青黑更重了,握着他手腕的手,却依旧稳当,指尖贴着他的脉搏,一下一下,数着他的心跳。
富冈义勇动了动手指,掌心的鹅卵石硌得生疼,那点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清醒。他偏过头,看见帐角挂着的紫藤花,花瓣被阳光晒得透亮,甜香漫了满室,却让他胃里一阵反酸。
帐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甘露寺蜜璃,她端着一碗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看见他醒着,蜜璃眼睛一亮,又立刻捂住嘴,小声道:“义勇先生,你醒啦?忍小姐说你能喝点清粥了。”
粥是温热的,蝴蝶忍扶着他坐起来,一勺一勺喂进他嘴里。米香很淡,却噎得他喉咙发紧,他想自己来,抬了抬右手,却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
这点无力感,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他看见帐边放着时透无一郎的画轴,展开着,画纸上的浪花白得耀眼,和记忆里那片血色的海,截然不同。他看见不死川实弥的藤筐空了,想来紫藤花已经被拿去酿蜜。他看见伊黑小芭内的那块鹅卵石,被他攥得发了热。
他们把他的遗愿,当成了必须完成的承诺。
把他的绝望,当成了可以治愈的伤口。
蝴蝶忍喂完粥,替他擦了擦嘴角,轻声道:“实弥说,等你好一点,就带你去后山看紫藤花。天元说,祭典的日子快到了,他已经订好了最好的位置。无一郎说,下次带你去海边,亲自看浪花。”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羽毛一样拂过他的耳膜。
富冈义勇却忽然红了眼眶。
他想说,不必了。
他想说,我不值得。
他想说,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配得上你们的好。
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看着蝴蝶忍眼底的温柔,看着帐外透进来的阳光,看着那些为他奔波的人,心里像被钝刀子割着,一下比一下疼。
他忽然想起那张遗书。
蝴蝶忍把它放回了枕芯里,他能感觉到那点纸角的硬,硌着他的后脑勺,像一根刺。
那是他的退路,是他的解脱。
可现在,那条退路,被他们的心意堵得死死的。
他连放弃的资格,都没有了。
蝴蝶忍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枕头,声音很轻:“别怕。”
就两个字,却让他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他怕。
他怕自己撑不下去。
怕自己再次陷入绝望,再次辜负他们的心意。
怕自己活着,成为他们一辈子的累赘。
窗外的蝉鸣又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像永无止境的酷刑。
富冈义勇闭上眼,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砸在枕头上的纸角上。
原来,生不如死,才刚刚开始。
帐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轻得几乎要被蝉鸣盖过。蝴蝶忍最先抬眼,唇边漾开一点极淡的笑意,替富冈义勇掖了掖被角:“是他们来了。”
帐帘被轻轻掀开,阳光涌进来的瞬间,富冈义勇看见炭治郎局促地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小小的竹篮,祢豆子被他护在身后,一双通透的眸子安静地望着帐内。紧随其后的是鳞泷左近次,老人拄着拐杖,青色的天狗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周身的气息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师、师父……”富冈义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喉间的腥甜又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偏过头,不想让鳞泷看见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鳞泷左近次没有说话,只是缓步走到床边,拐杖在地面敲出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像砸在富冈义勇的心上。他伸出手,粗糙的掌心轻轻覆在富冈义勇缠着绷带的左手上,那力道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义勇。”老人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岁月的沧桑,“我教你剑术,是让你用它护人,不是让你用它……困住自己。”
富冈义勇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被子上。他想起小时候,鳞泷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握刀的姿势,教他水之呼吸的奥义,教他“剑士的本分,是活下去,才能斩尽恶鬼”。
可他现在,连刀都握不住了。
炭治郎端着竹篮走上前,篮子里铺着干净的棉布,放着几块形状歪扭的和果子,一看就是亲手做的。他红着眼眶,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真诚:“富冈先生,我听忍小姐说了……这些和果子,是我和祢豆子一起做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祢豆子从炭治郎身后探出头,对着富冈义勇轻轻鞠了一躬,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篮子里拿起一块和果子,递到他的手边。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点草木的气息,像极了当年终末之峡的风。
帐内的九柱都安静地站着,不死川实弥难得没有骂人,只是别过脸,盯着帐角的紫藤花出神;时透无一郎的目光落在炭治郎身上,眸子里带着一点懵懂的羡慕;甘露寺蜜璃偷偷抹着眼泪,却怕惊扰了富冈义勇,只敢发出极轻的啜泣声。
富冈义勇看着祢豆子递过来的和果子,看着鳞泷左近次覆在他手上的掌心,看着帐内所有人的目光,忽然觉得,那点藏在枕芯里的遗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骨头都疼。
他连逃避的资格,都没有了。
炭治郎还在轻声说着话,说他最近领悟了新的呼吸招式,说祢豆子越来越能控制自己的食欲,说他们会一起斩尽恶鬼,说“富冈先生,你不是一个人”。
这些话像细密的针,一针一针缝补着他千疮百孔的心脏,却又让他疼得更厉害。
他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不配”,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哽咽。
阳光透过帐帘的缝隙,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他眼底无尽的绝望和挣扎。
原来,活着的酷刑,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是身边围着一群人,他们用尽全力爱着你,护着你,让你连沉沦的资格,都没有。
祢豆子的指尖停在半空,见他迟迟不动,又轻轻往前递了递,那双澄澈的眸子里盛着小心翼翼的担忧,像极了当年在狭雾山,他和锖兔蹲在树下看幼狐时的眼神。
富冈义勇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他想抬手拿过那块和果子,右手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挣扎间,左手的绷带被扯动,钻心的疼顺着手臂蔓延开来,疼得他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
“富冈先生!”炭治郎惊呼一声,连忙伸手想扶他,却又怕碰疼他的伤口,只能僵在原地,眼底的焦急几乎要溢出来。
鳞泷左近次的掌心微微用力,按住他颤抖的左手,老人的力道很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疼,便喊出来。”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在富冈义勇的耳边,“不必硬撑。”
硬撑。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富冈义勇尘封已久的情绪。
他想起锖兔死后,他一个人守着终末之峡的尸骸,硬是咬着牙没掉一滴泪;想起成为水柱后,他顶着所有人的非议,独来独往,硬是装作毫不在意;想起左手废掉的那一刻,他躺在血泊里,硬是撑着一口气没晕过去,怕自己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硬撑了太久太久。
久到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怎么哭,怎么喊疼。
可此刻,在师父的掌心下,在炭治郎担忧的目光里,在九柱沉默的注视中,那道名为“坚强”的堤坝,轰然倒塌。
他猛地偏过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呜咽声溢出来,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泪水砸在鳞泷的手背上,滚烫的温度,烫得老人的指尖微微发颤。
帐内静得可怕,只有富冈义勇压抑的哭声,和窗外聒噪的蝉鸣交织在一起。
不死川实弥别过脸,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像是在擦汗,可通红的眼眶却瞒不过任何人。宇髓天元抬手扯了扯发梢,金红色的发丝遮住了眼底的涩意,嘴里低声骂了句“麻烦的家伙”,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嫌弃。
甘露寺蜜璃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小声啜泣起来,伊黑小芭内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尾尖微微颤动,暗紫色的眸子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蝴蝶忍站在床边,看着哭得像个孩子的富冈义勇,眼底的红意越来越浓。她抬手,轻轻拂去他眼角的泪,指尖的温度,温柔得让人心碎。
炭治郎看着眼前的一幕,鼻子一酸,也红了眼眶。他悄悄退到一边,将竹篮放在床头,又小心翼翼地替富冈义勇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祢豆子走到床边,蹲下身,伸出小手,轻轻握住富冈义勇垂在床边的右手。她的掌心微凉,带着一丝草木的清香,像一股清泉,缓缓淌过他荒芜的心田。
富冈义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他看着帐顶的纱幔,看着阳光透过纱幔洒下的细碎光斑,看着围在床边的一张张脸,心里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着。
他怕自己撑不下去。
怕自己再次陷入绝望的泥沼。
怕自己会辜负这些温柔的目光。
更怕的是——
他怕自己会贪恋这份温柔,会舍不得离开,会只能这样活着,拖着一副残破的身躯,成为所有人的累赘。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
富冈义勇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
原来,这世间最磨人的酷刑,不是求死不得,而是在你满心绝望时,有人偏要把你拉进阳光里,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狼狈,却又舍不得推开那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