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窗玻璃上，像有人拿铁砂撒着玩。

水痕一道道往下淌，霓虹灯的光被拉长、扭曲，红一块蓝一块地爬进屋子，在墙上晃。天花板角落漏了水，一滴一滴掉进脸盆，声音不大，但准得要命，像是倒计时。

林晚坐在书桌前，背脊僵直，台灯的光压着她低垂的头。屏幕亮着，页面中央是那份“债务清算通知书”，标题四个字猩红刺目，金额那一栏写着——¥1,000,000,000。加粗，闪烁，像烧红的铁条烫进眼底。

手机搁在桌角，屏幕不断亮起。银行预警一条接一条，催收电话未接记录十七通。她伸手划掉，动作机械，指尖却微微发颤。

她闭了闭眼。

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甲抠进她皮肉里：“晚晚……那笔担保……我没告诉你……”话没说完，心电图就平了。那天也是下雨，医院走廊灯太白，照得他脸发青。

她咬住下唇，把喉咙里那股酸涩压回去。

起身去厨房倒水，路过墙边那幅画，是她自己临摹的《春樱》，笔触生涩，颜色淡得快看不清了。她伸手扶了扶画框，指尖刚碰上去，木框“咔”地松了，整幅画斜滑下来，啪地摔在地上。

她弯腰捡，一张泛黄的设计稿从画框后飘出，接着是一枚银戒，落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蹲下，手指停在半空。

戒指内圈刻着两行小字：L & W / 04.15。

五年前那个雨夜猛地撞进脑子。

陆沉站在她出租屋门口，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前，衬衫领口裂了一道口子。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晚晚，我有话对你说……”话没说完，黑影从楼梯口扑出来，捂住他嘴，拖进黑暗里。她冲出去追，只看见他一只手死死护住外套口袋，像是里面有什么不能丢的东西。

后来他“死了”，新闻说车祸，遗体烧得认不出，她去认领，打开骨灰盒，空的。

她盯着地上的戒指，忽然伸手抓起来，攥进掌心。金属边硌着皮肤，有点疼，但她没松。

耳边开始嗡鸣，视野边缘发黑，呼吸变浅。她靠墙滑坐下去，膝盖抵着胸口，手还紧紧捏着那枚戒。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流，衬衫黏在背上。

她数着呼吸，一、二、三……

直到门外楼道传来脚步声，才猛地惊醒。

她抹了把脸，把戒指塞进抽屉最底层，盖上旧围巾。

天快亮了。雨小了些。窗外灰蒙蒙的，城市还没完全醒来。

林晚站在穿衣镜前，套上黑色西装裙，系好衬衫扣子，动作一丝不苟。黑眼圈浓得遮不住，但她眼神已经稳了。她对着镜子看了两秒，低声说：“只是活下去，别想别的。”

门缝底下塞进来一个信封，没有署名，只印着“陆氏商业中心A座”字样。她捡起来，抽出一张访客通行证，背面写着一行打印字：今日8:00，B区电梯厅等候。

她皱眉，把通行证塞进包里，没拆里面夹着的文件。

地铁车厢晃着。她靠窗坐着，闭着眼，耳机里放着白噪音，试图压住脑子里那些杂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自动同步昨晚睡眠数据：深睡时长：47分钟。心率异常波动：3次。

对面座位上，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低头刷手机。屏幕亮着，显示一组心率曲线图，峰值出现在凌晨三点十七分，ID标注：Subject-Lin。

他拇指滑动，切到另一张图表，是过去五年的心率趋势线，密密麻麻标着“PTSD发作”“夜间惊醒”“情绪崩溃”等标签。

列车到站，广播响起。

林晚睁开眼，忽然觉得左手无名指一阵发烫。

她低头看。那里什么都没有。

可她分明感觉到，像戴着什么东西，一圈温热的重量，压着皮肤，甚至能感知到脉搏在戒指底下跳动。

她猛地缩手，指尖发麻。

陆氏商业中心A座，八点整。

大理石地面反着冷光，踩上去像走在冰面。玻璃幕墙外，城市苏醒，车流开始涌动。

林晚刷卡进门，高跟鞋敲在地砖上，声音清脆。她加快脚步。

B区电梯“叮”地一声开了。

门开的瞬间，她脚步顿住。

陆沉走出来。

一身黑西装，剪裁极好，肩线平直，袖口露出一截腕表，表盘冷光微闪。他没看手机，没看助理，目光直接锁住她，像猎手盯住猎物。

两人相距五米。

空气像是凝住了。

林晚往后退了半步，脚跟撞上墙。

陆沉一步步走过来，皮鞋踩在地面，声音不大，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跳上。

他站定，距离一米。

身上有淡淡的雪松味，混着一点药香，陌生又熟悉。

他抬手，递出一份文件。

红色陆氏集团印章压在首页，标题是：《婚前财产归属及债务清偿协议》。

林晚没接。

“林晚，”他开口，声音低，像从胸腔里碾出来的，“你欠我的，不止十亿。”

她冷笑，终于抬头看他：“五年不见，陆沉，你现在靠逼婚赚钱？”

“结婚，”他没理会嘲讽，语气平稳得可怕，“你名下所有债务由陆氏承担。拒绝，你母亲留下的那幅《春樱》，明天就会出现在拍卖行。”

她瞳孔猛地一缩。

“你敢动那幅画？”

“我已经让人取走了。”他淡淡道，“今天中午十二点，公开预展。”

林晚手指掐进掌心。

她盯着他。这张脸比五年前更硬，下颌线像刀削过，眼神沉得看不见底。

可她记得他发烧时的样子，脸颊烧得通红，嘴里念着“晚晚，别走”，手死死抓着她的衣角。

她咬牙：“你以为你现在有权有势，就能随便欺负人？”

“我不是在欺负你。”他抬起手机，屏幕亮起，“我在救你。”

屏幕上是一条实时心率曲线，数值飙到132bpm，来源标注：Ring-01。

林晚低头看向自己左手。

无名指那圈温热感还在，甚至能感觉到金属在皮肤下微微震动。

她突然想起五年前，陆沉失踪前半个月，把这枚戒放进她手心：“以后它会替我守着你。”她当时笑他肉麻。

现在她明白了。

她猛地抬头，声音发抖：“你改造了它？你一直在监视我？！”

陆沉没否认。

他掌心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喉结动了动，但脸上依旧冷得像冰：“你以为这五年，我真的找不到你？”

林晚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墙壁。

心跳监测屏上的数字跳到148，警报轻响一声。

周围开始有人侧目。穿职业装的女人抱着文件走过，偷偷打量；保安站在远处，没上前，也没动。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只有雨声。

五年前那个雨夜的雷声在她脑子里炸开，闪电劈下来，照亮楼梯口那道黑影，照亮陆沉最后护住口袋的手。

她转身就跑。

高跟鞋甩在身后，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脚心被碎石硌得生疼。

她冲向安全通道，推开门，楼梯间回荡着她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

她没回头。

但她知道他在看她。

办公室在商业中心七楼，是她租的一个隔间，每月三千，连空调都不常开。

她冲进去，反手锁门，背靠着墙滑坐在地，双手抱膝，呼吸乱得像风里的纸片。

电脑还开着，屏幕上那张“债务清算通知”静静躺着。

她已经不在乎了。

手机震了一下。

来电显示：苏晴。

她盯着屏幕，迟疑两秒，接通。

“喂。”

“别信陆沉的话，也别签任何东西。”苏晴声音压得很低，背景有键盘敲击声，“小心陆家的人——他们盯你五年了。”

林晚喉咙发紧：“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第一次帮你擦掉跟踪信号。”苏晴顿了顿，“但这次不一样。源头是陆沉本人。”

林晚手指掐进膝盖。

“问题是……”苏晴声音更轻了，“他为什么要用戒指连你的心跳？那不是普通追踪器，是医疗级监测。除非……他需要实时知道你的情绪状态。”

林晚没说话。

她慢慢抬起左手，盯着无名指。

那里什么都没有。

可那圈温热感还在，像有只手轻轻环着她，不肯放开。

窗外阳光刺破云层，照进屋子。

她眯起眼，看见办公桌上那个匿名快递的文件滑落了一角。

她爬过去，抽出那张纸。

标题赫然在目：《陆氏内部监察报告：林晚生活轨迹汇总（2018–2023）》。

下面是一张时间轴表格：

2018.06.14：林晚抵达伦敦，入住廉价公寓，日均步行12公里。

2019.03.02：首次出现夜间惊醒记录，持续27分钟。

2020.12.25：圣诞节，独自在便利店吃泡面，停留43分钟。

2021.08.07：因低血糖晕倒，送医，拒绝联系亲属。

2022.04.15：凌晨三点，反复摩挲一枚银戒，持续19分钟。

2023.05.01：归国，入住老旧小区，月收入不足八千。

每一条后面都附着照片、监控截图、消费记录，甚至还有她某次在公园长椅上哭的背影。

她盯着那张2022年的记录。

2022.04.15——那是他们原本约定的结婚日。

她那晚确实摩挲了戒指。没人知道。可他们记下了。

她慢慢把纸放回桌上，手指抖得厉害。

手机又震了一下。

一条新消息，匿名号码发来一张图：是她昨天在地铁站的照片，角度从上方俯拍，清晰得能看到她耳后的小痣。

下面只有一行字：你逃不掉的，晚晚。

她猛地抬头看向窗户。

外面阳光正好。

可她觉得冷。

冷得牙齿打颤。

她缓缓抬起左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无名指那圈温热的痕迹。

然后，她听见自己声音很轻，像是问空气，又像是问某个藏在暗处的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

乌云从西边压过来，像一整块烧焦的铁板，沉沉地盖住天光。

她没动。

那句话悬在空气里，没人回答。

她站起身，腿有些软，扶着桌沿走到墙边，重新把那幅摔坏的《春樱》摆正。画框歪了，钉子松了，她找来锤子，一下一下敲进去。手腕用力时，指节泛白。

她盯着画里那几枝单薄的樱花。

母亲去世前最后一个春天画的。

她说：“晚晚，花开一次不容易，别让它谢得太快。”

她把锤子扔进抽屉，拉上。

转身走向碎纸机，把那份《生活轨迹汇总》一页页塞进去。

机器嗡地启动，刀片转动。

纸张被咬碎。

她看着纸屑从出口簌簌落下，像一场干枯的雪。

突然，机器卡住。

一张照片卡在入口，一半被撕开，另一半还完整——是2022年4月15日凌晨三点，她坐在伦敦出租屋床边，手里握着那枚银戒，低着头，眼泪落在金属环上。

她没伸手去拔。

她盯着那滴泪，仿佛还能感觉到当时的温度。

手机亮了。

陆氏拍卖行推送：《民国名家遗珍展·预展今日开启》。

配图是《春樱》局部，右下角盖着鉴定章。

发布时间：14:02。

她冲进卧室，打开床底保险箱。

空的。

她蹲下，手撑着地板，呼吸变得短促。

药瓶在床头柜上，她伸手去拿，指尖一滑，整瓶药翻倒，白色药片滚了一地。

她没捡。

她盯着地毯上散落的药，忽然笑了下。

笑得有点疯。

她抓起手机，拨通苏晴。

铃声响到第四声才接。

“《春樱》……是不是已经被取走了？”她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那边沉默了两秒。

“不止是画。”苏晴说，“‘鸢尾’系统昨晚拦截三批追踪信号，IP跳转七国，最终溯源到一个加密终端——编号L-C01。”

林晚呼吸一滞。

“那是……他的私人设备？”

“不是集团服务器。”苏晴声音压得更低，“是陆沉本人的腕表。他在用医疗级频段发送心跳同步指令。这不像监视……像某种应急响应机制。”

林晚愣住。

她想起刚才心率飙高时，戒指先是震动警告，随后竟传出一丝微弱暖流，仿佛在安抚。

“但他知道你现在在哪。”苏晴补了一句，“你家楼下的咖啡馆刚换了Wi-Fi密码——是你们当年约定的生日数字。”

林晚挂了电话。

她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门在身后砰地关上。

楼梯间昏暗，铁栏锈迹斑斑，雨水从通风口灌进来，打在台阶上，溅起水花。

她跑下楼，冲进雨里。

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她没打伞。

她回头看了一眼公寓三楼的窗户。

对面楼顶，一道黑影立在雨中，手持长焦镜头，镜头反射着一点幽光。

她没躲。

反而迎着雨，跑得更快。

地铁站里，人群拥挤。

她站在角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左手无名指那圈温热感还在。

她闭上眼，耳边回荡苏晴的话：“他若真想毁你，五年前就不会让戒指记住你每一次心跳。”

她睁开眼。

走进车厢。

找到位置坐下。

对面玻璃映出她的脸：湿发贴在脸颊，嘴唇发白，眼底一片死灰。

但她没低头。

她盯着自己的倒影，一动不动。

车门关闭，列车启动。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无名指。

温热。

像有个人，一直握着她的手。

陆氏大厦B区，十六点四十分。

暴雨如注。

林晚从出租车下来，高跟鞋陷进积水坑，她没管，拔脚往前走。

雨水顺着发尾流进衣领，衬衫贴在背上，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抬头。

陆沉站在黑色宾利旁，撑着一把黑伞，身形笔挺如松。

他怀里抱着一幅画，画框朝内紧贴胸口，袖口微抬，遮住腕表屏幕。

两人隔着雨幕对视。

他没动。

她一步步走近，水花在脚下溅开。

“把画还给我。”她声音嘶哑。

他看着她，雨水打在伞沿，滴成帘。

“你父亲欠的，我不要了。”他开口。

她脚步一顿。

“我要的是……”他目光灼灼，穿透风雨，“你躲了五年，为何不敢见我？”

她瞳孔猛地一缩。

记忆炸开。

五年前那个雨夜，她本想回头。

她听见楼梯口的挣扎声，听见他喊她名字，声音被闷住。

她站在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指节发白。

她怕。

怕卷入麻烦，怕再失去一切。

她关上门，反锁。

然后收拾行李，连夜离开。

她以为他死了。

她跪在骨灰盒前，哭到昏厥。

可她没回头。

现在他站在这里，问她为什么不敢见他。

她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雷声轰然炸响。

整栋大楼灯光瞬间熄灭。

应急灯闪了一下，又闪一下，第三次时彻底熄灭。

电梯发出刺耳警报，楼层显示屏变成红色，B区所有通道门“咔”地锁死。

林晚转身就往安全通道跑。

可她刚抬脚，背后电梯门“叮”地打开。

她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力量推进去。

门在她面前关上。

电梯剧烈晃动，骤然下坠。

她撞上墙壁，手撑住轿厢，指甲在金属上刮出刺响。

急坠两层后，猛地卡住。

灯全灭了。

黑暗吞噬一切。

她靠墙蜷缩，呼吸急促，耳朵开始嗡鸣，视野边缘发黑。

PTSD发作前兆。

她数呼吸。

一、二、三……

可心跳越来越快。

手机在包里震动。

她摸出来，屏幕亮起。

心率：156bpm。

来源：Ring-01。

她盯着那串数字。

戒指突然高频震动，节奏异常，不再是警告模式，而像在回应某种信号。

对讲器“滋”地响了一声，电流杂音后，传出陆沉的声音，冷静而温柔：

“别怕……心跳乱了，我在。”

她怔住。

“你听着，备用电源正在重启，坚持住。”他的声音从对讲器传来，又低又稳，“别闭眼，别睡过去。”

她咬住下唇，没说话。

“林晚。”他又叫她名字。

她抬头，对着漆黑的对讲孔，声音破碎：

“……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边沉默了两秒。

“我想听见你活。”

她手指掐进掌心。

戒指震动忽然放缓，频率与她逐渐平稳的心跳趋同。

她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

全楼依旧黑暗。

地下电梯井中，只有对讲器偶尔传来电流声，和他低沉的呼吸。

她闭上眼。

忽然，手机屏幕忽明忽暗，跳出一条系统提示：

【脉冲同步激活 · 设备ID: L-C01 ↔ Ring-01】

她猛地睁眼。

她想起什么，颤抖着把手机贴近耳朵。

震动不是来自扬声器。

是戒指本身。

而且，频率与陆沉说话时的声波共振一致。

她终于明白。

这不是单向监控。

是双向连接。

他在用他的心跳，稳住她的心跳。

她在用她的存在，回应他的信号。

黑暗中，她抬起左手，指尖轻轻摩挲戒指。

温热。

像有个人，一直等着她回来。

[本章完]

初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