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天空难得放晴。
冬天的太阳不算烈,却把街道照得很亮,路边的树影被拉得很长。风从巷口吹过来,带着一点冷意,也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期待。
苏明提前十分钟到了奶茶店门口。
他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看着那块熟悉的招牌——“四季春”三个字被阳光照得有些晃眼。玻璃门里,店员在柜台后忙碌,偶尔有客人推门进去,风铃叮当作响。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两点五十分。
约定的时间是三点。
他本来打算提前五分钟到,结果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脚像有自己的想法,带着他一路走到了这里。
“早到十分钟,也不算迟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有点不自在。
他今天穿的不是校服,而是一件深灰色的外套,里面是简单的黑色卫衣,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能穿出门”的衣服之一。出门前,他在镜子前站了好一会儿,把衣领扯平,又把头发用手随便抓了抓,看起来没那么乱。
他很少这样在意自己的样子。
以前,他觉得衣服只要干净就行,头发只要不挡眼睛就行。
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不是去打工,不是去上课,而是——去见一个人。
而且,是他第一次,主动为了“自己”而见的人。
他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站在树荫下,目光不自觉地往路口那边看。
街道上人不多,偶尔有学生模样的人走过,背着书包,手里拎着刚买的奶茶,脸上带着周末特有的轻松。
他忽然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不是怕她不来,而是怕——来了之后,该说什么。
他们在学校里,有作业、有题目、有老师、有同学做话题。
可在奶茶店门口,只有他们两个人。
没有作业,没有卷子,没有粉笔灰,没有晚自习的铃声。
只剩下——他们自己。
这种感觉,让他有点不习惯。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未读消息,是半小时前苏情晚发来的:
“我可能会晚五分钟,路上有点堵。”
他回了一个字:
“好。”
其实他一点也不介意她晚到。
他甚至有点希望,她能再晚一点。
这样,他就有更多时间,把自己的心跳,从现在这种有点乱的节奏里,慢慢调整回正常的频率。
三点零二分。
路口那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大衣,里面是浅蓝的毛衣,头发披下来,被风吹得微微乱。她一只手拎着包,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似乎在看导航。
苏明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
他刚想抬手打招呼,她已经抬起头,目光扫过街道,很快落在他身上。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朝他走过来。
“早啊。”她说。
“下午。”他纠正。
“哦,对。”她笑了笑,“下午好。”
“路上堵?”他问。
“嗯,公交车挤不上,等了下一班。”她把包往上提了提,“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他说,“刚到。”
他没说自己已经站在这里十分钟了。
“那就好。”她点点头,“那——进去?”
“嗯。”
两人一起穿过马路,走到奶茶店门口。
推门进去的时候,风铃叮当作响。
店里比平时稍微热闹一点,几个学生围在柜台前点单,有人拿着手机拍照,有人在讨论新品。空气里弥漫着奶茶的甜味,还有一点咖啡的香气。
苏明熟门熟路地走到柜台前,店员抬头看见他,愣了一下:“苏明?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今天来买。”他说。
“哦——”店员拖长了声音,眼神在他和苏情晚之间转了一圈,露出一个“我懂”的笑,“那给你打个折?”
“不用。”他说。
“要的。”店员说,“老员工福利。”
“我已经——”他想说“已经不是员工了”,又想起自己只是这几天调班,并没有辞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
“就这么说定了。”店员自作主张,“你点吧。”
苏明转头看向苏情晚:“你要喝什么?”
“四季春。”她说,“三分糖,少冰。”
“还是这个?”他问。
“嗯。”她点点头,“习惯了。”
“那你呢?”她问。
“我随便。”
“不行。”她说,“今天是我请你,你得认真选。”
他想了想:“那也四季春吧。三分糖,去冰。”
“好。”店员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两杯四季春,一杯少冰,一杯去冰。老员工价,一共——”
她报了一个比平时便宜两块钱的价格。
苏情晚从包里拿出钱包:“我来。”
“说好是你请。”苏明把她的手往下按了按,“你输了。”
“我什么时候输了?”她皱眉。
“你说赌我这三天早睡,成绩会不会掉。”他说,“这三天小测验,我没掉。”
“那是小测验。”
“那也是成绩。”
“那月考呢?”
“月考还没到。”他说,“到了再说。”
“你这是耍赖。”
“是你说的,谁先累倒谁请。”他看着她,“我现在没累倒,你也没累倒,那就按小测验算。”
她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行,你赢了。”
“那这次我请。”他说,“下次你请。”
“下次再说。”她把钱包收回去,“你别以为你赢了一次,就能一直赢。”
“那走着瞧。”
店员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插嘴:“你们这是什么赌约?谁先累倒谁请奶茶?”
“嗯。”苏情晚点头。
“那你们要好好保重身体。”店员说,“我可不想哪天看到你们其中一个被抬进医院。”
“……”苏明无语。
“你这是什么祝福?”苏情晚也忍不住笑。
“真心话。”店员说,“我以前有个同学,也是天天熬夜,结果高考前一个月直接住院了。”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丢进了两人心里。
苏明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苏情晚也沉默了一下。
“不过你们看起来还好。”店员见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尤其是你。”她看向苏明,“这几天没那么黑眼圈了。”
“嗯。”他低声说。
“那说明你们的赌约挺有用。”店员笑着说,“好了,两杯四季春,稍等。”
她转身去操作台前忙碌。
店里的音乐轻轻响着,是一首慢歌,歌词听不太清,只觉得旋律很柔和。
苏明和苏情晚站在柜台前,谁也没说话。
刚才那句“高考前一个月直接住院了”,像在他们心里同时敲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苏情晚轻声说:“你以前,是不是也差点那样?”
“没有。”他说。
“真的?”
“真的。”他顿了顿,“只是有几次,早上起来的时候,头有点晕。”
“那你还说没有。”
“那不算。”
“对别人不算,对你就算。”她说,“你对自己太狠了。”
“习惯了。”
“你能不能别总说习惯了?”她皱眉,“你每说一次,我就觉得——你好像已经放弃了自己。”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把自己往极限上推?”
“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有。”她看着他,“你只是不愿意承认。”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退让。
柜台后面,店员正在摇晃雪克杯,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清脆,却没能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苏明先移开视线:“你不懂。”
“我是不懂。”她承认,“我不懂每天打工到十一点是什么感觉,不懂家里等着钱用是什么感觉,不懂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只有一条路。”
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一点:“但我知道,你不是只有一条路。”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已经偏了一点点。”她说,“你这几天多睡了半小时,不是吗?”
他没说话。
“你看,”她继续,“你已经在改了。只是你不愿意承认,你怕一旦承认,就会变得贪心,想要更多。”
“贪心不好吗?”他反问。
“贪心当然好。”她说,“贪心说明你想活得更好。”
他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很亮,像在认真地看着他,也像在认真地看着他背后的那些东西——那些他一直以为不能碰的东西。
“你可以贪心一点。”她说,“你可以想多睡一会儿,想多吃一顿好的,想多为自己活一点。”
“那如果我贪心了,结果失败了呢?”他问,“如果我多睡了一会儿,多偏了一点点,结果成绩掉了,家里又需要钱了,我该怎么办?”
“那你就再走回来。”她说,“偏一点点,不是让你把自己的人生都赌上去,只是让你试试——原来你可以有别的选择。”
“试错是要成本的。”他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所以我们一起试。”
他愣住了。
“你偏一点点,我也偏一点点。”她说,“你多睡半小时,我少上一节补习班。你为自己留一点时间,我为自己留一点空间。”
“你家里会同意?”
“不会。”她说,“但我可以试着跟他们谈。”
“如果谈崩了呢?”
“那就再想别的办法。”她笑了笑,“反正我不会按他们给我铺好的路一直走下去。”
他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一点说不出的感觉。
像是有人把他一直以为牢不可破的墙,敲开了一条缝。
那条缝不大,却让他看见了外面的光。
“两杯四季春好了。”店员把两杯奶茶放在柜台上,“去冰的这杯给你,少冰的给她。”
“谢谢。”苏明接过奶茶,递给苏情晚一杯。
“谢谢。”她接过,指尖碰到杯壁,轻轻缩了一下,“好冰。”
“你自己点的少冰。”他提醒。
“我知道。”她撇撇嘴,“但我还是想抱怨一下。”
他忍不住笑了笑。
刚才那种紧绷的气氛,被这一句抱怨轻轻化开了。
两人拿着奶茶,走到窗边的位置坐下。
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桌面上,也落在他们的手背上。
苏明把吸管插进杯子里,轻轻吸了一口。
四季春的茶香在嘴里散开,三分糖的甜度刚刚好,不会太腻,也不会太淡。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给她做这杯奶茶的那天晚上。
那时候,他以为这只是一杯普通的饮品。
现在,这杯奶茶,却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象征——一个关于“偏一点点”的象征。
“好喝吗?”苏情晚问。
“还行。”他说。
“你每次都这么说。”
“那你想听什么?”
“比如——”她想了想,“‘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四季春’。”
“那太假了。”
“你可以假一点。”
“我不会。”
“那你就说实话。”
“实话就是——”他顿了顿,“比我自己做的好喝一点。”
“那当然。”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是我选的。”
“你选的只是糖度和冰量。”
“那也很重要。”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奶茶聊到学校,从学校聊到老师,从老师聊到即将到来的月考。
话题很普通,却很轻松。
没有作业催着,没有铃声赶着,没有谁在背后盯着他们。
他们只是——坐在一家奶茶店里,喝着同一口味的奶茶,聊着一些不重要的小事。
这种感觉,对苏明来说,很陌生。
也很新鲜。
他忽然有点明白,林舟嘴里的“生活”是什么意思了。
生活不只是打工和学习,不只是钱和成绩,不只是“活下去”。
生活也可以是一杯四季春,一个周六的下午,一段不被打扰的聊天。
“你在想什么?”苏情晚问。
“在想——”他看着窗外,“原来周末可以这样过。”
“哪样?”
“不用打工,不用做题,不用赶时间。”
“那你喜欢吗?”
他转过头,看着她:“喜欢。”
“那你可以多这样几次。”她说,“不是只有这一次。”
“我会试试。”
“不是试试。”她纠正,“是决定。”
他笑了笑:“好,我决定。”
“决定什么?”
“决定偶尔,为自己活一点。”
“很好。”她点点头,“那我们就约定——”
“又来?”
“当然。”她认真地说,“我们约定,每一次月考之后,都来这里喝一杯四季春。”
“为什么?”
“因为月考是我们的一个节点。”她说,“每一次月考,都代表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步。”
“也可能是往后退了一步。”
“那也没关系。”她说,“退一步,也可以喝奶茶。”
“你很喜欢奶茶。”
“我很喜欢生活。”她说,“奶茶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勇敢一点。
她不是不知道前面的路难走,只是她愿意往前走,也愿意为自己偏一点点。
“好。”他说,“那就约定。”
“每一次月考之后?”
“每一次。”
“不管结果怎么样?”
“不管。”
“不管我们是不是还在一个班?”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丢进了他心里。
他愣了一下:“你要分班?”
“还没定。”她说,“但按学校的习惯,高三前会有一次大分班,按成绩分。”
“你成绩这么好,肯定在实验班。”
“那你呢?”
“我?”他笑了笑,“看运气。”
“不是运气。”她说,“是你自己。”
他没说话。
“不管我们在不在一个班。”她继续,“约定都算数。”
“好。”
“那——”她伸出手,“约定。”
他把手伸过去,轻轻碰了一下:“约定。”
两人的指尖短暂地接触,又很快分开。
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到了另一边,奶茶杯里的茶底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
“我该回去了。”苏情晚看了一眼手机,“再晚一点,我妈又要问东问西。”
“嗯。”
两人一起走出奶茶店。
站在门口,风吹过来,带着一点凉意。
“那——”她看着他,“月考之后见。”
“月考之后见。”
“明天见。”她补了一句。
“明天见。”
她转身,朝公交站走去。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里。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空奶茶杯,杯壁上还留着一点茶渍。
他把杯子丢进垃圾桶,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心里有一点说不出的轻松,也有一点说不出的紧张。
轻松的是——他终于为自己偏了一点点,试了一次不一样的周末。
紧张的是——月考就要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守住这一点点偏出去的轨道。
但他知道,不管结果怎么样,他都会来这家奶茶店。
因为有人在等他。
因为有一杯四季春,在等他。
因为有一个约定,在等他。
他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有点刺眼,却让他觉得,前方的路,不再只是一片灰蒙蒙。
而是有一点——亮。
哪怕只是一点点。
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