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六点半。
闹钟响的时候，苏明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在床上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月考第一天。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路灯还没熄，楼下的早餐店已经开门，蒸笼冒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飘得很慢。
他起床、洗漱、换校服，动作比平时快了半拍，却又刻意压着，不让自己显得太慌。
桌上的书包，昨晚已经收拾好：准考证、身份证、2B铅笔、黑色签字笔、橡皮、尺子……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拉上拉链的时候，心里莫名一紧。
“别怂。”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走出家门的时候，楼道里还很安静，只有楼下的防盗门被人拉开又关上的声音，在空气里荡了一下。
他走下楼，习惯性地往公交站的方向走。
刚走到路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米白色的大衣，浅蓝的围巾，背着和平时一样的书包。
苏情晚站在公交站牌下，正低头看手机。
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不是不想过去，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加油”？太普通。
说“紧张吗”？好像又有点多。
正犹豫，她抬起头，视线正好落在他身上。
“早。”她先开口。
“早。”他走过去，站到她旁边。
“睡得好吗？”她问。
“还行。”他说，“你呢？”
“还行。”她笑了笑，“就是半夜醒了一次，以为要迟到。”
“那你现在迟到了吗？”
“没有。”她看了眼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那就还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车还没来，风从路口吹过来，带着一点冷意。
她把围巾往上拉了拉，把半张脸埋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紧张吗？”她问。
“有一点。”他说。
“我也是。”她偏头看他，“你昨天看错题看到几点？”
“十一点多。”
“我也是。”她说，“我妈说我再不睡，明天脑子就是浆糊。”
“那你睡了吗？”
“睡了。”她耸耸肩，“但我觉得，我现在脑子还是有点浆糊。”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那你考试的时候，别把浆糊写上去。”
“那你呢？”她反问，“你别把奶茶写上去。”
“我写什么？”
“写‘四季春，三分糖，去冰’。”
“……”
“这样阅卷老师一看就知道你最近过得不错。”
“那你呢？”他反击，“你写‘我妈说再做一套就睡’。”
“那老师可能会给我加十分同情分。”
“你不需要。”
“你怎么知道？”
“你上次数学才扣两分。”
“那是上次。”她说，“这次不一定。”
“这次也不会差。”
“你很信任我。”
“你也很信任我。”他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我们——互相信任。”
“互相。”
公交车在这时候缓缓进站，刹车声在清晨的街道上显得有点刺耳。
车门打开，一股暖气混着早餐的味道涌出来。
他们一前一后上了车。
车上人不多，大多是和他们一样穿着校服的学生，有人低头背书，有人靠在窗边发呆。
苏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坐在他旁边。
车开出去的时候，城市还没完全醒，路边的树影往后退得很慢。
“你今天第一科考什么？”她问。
“语文。”他说，“你呢？”
“也是。”她叹气，“我最怕作文。”
“你作文不是一直很好？”
“那是老师觉得好。”她说，“我自己每次写完都觉得——这写的什么东西。”
“那你这次想写什么？”
“不知道。”她看着窗外，“等看到题目再说。”
“你不是喜欢提前准备吗？”
“作文题又不会提前告诉我。”她说，“这叫——临场发挥。”
“那你紧张吗？”
“紧张啊。”她笑了笑，“但紧张也没用。”
“有用。”他说。
“什么用？”
“说明你在乎。”
她转头看他：“你在乎吗？”
“当然。”
“那你紧张吗？”
“紧张。”
“那我们——”
“一起紧张。”他接话。
她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压低声音：“你学我。”
“互相。”他说。
车到站的时候，学校门口已经多了不少人。
大家穿着差不多的校服，手里拿着准考证，脸上带着差不多的表情——有一点兴奋，有一点紧张，还有一点想快点结束。
他们下车，一起往校门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一下。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只是突然觉得——好像每走一步，都在往‘以后’那边靠。”
“以后？”
“分班，高考，大学，工作……”她笑了笑，“感觉都堆在前面。”
“那你怕吗？”
“怕啊。”她说，“但怕也得走。”
“那就走。”他说，“反正——”
“反正？”
“反正我们一起。”
她看着他，眼睛亮了一下：“好。”
他们一起走进校门。
进考场前，大家在走廊上排队，按准考证找考场号。
“你在哪？”她问。
“三考场，最后一排。”他说。
“我也是三考场。”她说，“我在中间。”
“那我们一个考场。”
“看来运气不错。”
进考场的时候，监考老师正在核对名单。
教室比平时安静，桌椅被重新摆过，桌面上贴了考号。
苏明找到自己的位置，把书包放到讲台旁，只留准考证、身份证和文具。
他坐下的时候，习惯性地抬头扫了一眼教室。
她已经在中间那排坐下，正低头整理笔袋。
他的位置在最后一排靠窗，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背影很小，却很清楚。
他突然有点想笑——明明昨天还在手机里互相说“一起紧张”，现在却只能隔着几排桌子，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考试开始前，禁止交头接耳。”监考老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卷子发下来的时候，纸张摩擦的声音像一阵细小的雨。
语文试卷，第一页是默写和选择题。
他按顺序写下去，脑子里刻意不去想别的——不去想分班，不去想自习室，不去想周六的四季春。
写到作文题的时候，他的笔顿了一下。
【题目：《偏一点点》】
下面有一行小字提示：
【请结合自己的经历或见闻，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立意自定，文体不限，诗歌除外。】
他盯着这几个字看了两秒，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有人在故意跟他开玩笑。
“偏一点点”。
这四个字，最近出现的频率有点高。
他下意识抬了下头，视线越过几排桌子，落在她的背影上。
她正低头看着试卷，侧脸被窗外的光照出一道浅浅的轮廓。
监考老师在讲台上来回走了一圈，脚步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作文题。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
第一次在奶茶店遇见她的那天晚上；
她在便利贴上写“别把自己累倒”；
他在草稿纸上写“一起试”；
周六下午，她捧着四季春说“我们一起试”；
还有昨晚，手机屏幕上那句——“一起紧张”。
他忽然有点想笑。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偏了这么多次。
他在草稿纸上写下几个关键词：
“习惯”“唯一的路”“偏一点点”“一起”。
然后，他开始写。
从自己以前的生活写起——打工、熬夜、把自己当机器。
写到那句他说过很多次的话：“习惯了。”
然后写到遇见她之后，那些细微的变化：
多睡的那半小时，提前下班的那几天，周六下午的那杯四季春。
最后，他写下这样一句话：
“原来，偏一点点，不是离那条唯一的路越来越远，而是在那条路上，给自己开了一扇窗。”
写完这句，他停了一下。
窗外的光刚好落在纸上，把墨水的颜色照得更深。
他在结尾写：
“我还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偏多远。
但我知道，至少现在，我不是一个人。”
写到“不是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笔尖顿了一下，又接着写了三个字：
“我们一起。”
写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三个字，有点太直白了。
但他没有划掉。
只是把笔放下，长长呼出一口气。
语文考试结束铃响的时候，他还有一点时间，于是又把作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没有改什么，只是在最后一段的空白处，画了一个很小的“✔️”。
像是给自己，也给某个看不见的人。
中午休息的时候，学校食堂比平时挤。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对答案。
“你选择题选什么？”
“我选C，你呢？”
“我选A，完了，我错了。”
“别慌，我也不确定。”
苏明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坐下。
刚吃了几口，有人在他对面放下餐盘。
“介意我坐这儿吗？”
他抬头，是她。
“不介意。”他说。
“你考得怎么样？”她问。
“还行。”他说，“你呢？”
“还行。”她学着他的语气，“作文写什么了？”
“写偏一点点。”他说。
“……题目不就是《偏一点点》吗？”
“我写的是真的偏一点点。”
“哦？”她来了兴趣，“怎么偏？”
“写我以前的生活。”他说，“写多睡那半小时，写提前下班那几天，写——”
“写周六的四季春？”她接话。
“……你怎么知道？”
“猜的。”她笑了笑，“那你最后一句写什么？”
“写——”他顿了顿，“我们一起。”
她愣了一下，随即低头扒了一口饭，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那你这次作文，可能会得高分。”
“为什么？”
“因为——”她抬起头，“阅卷老师一看就知道，你最近过得不错。”
“……你学我。”
“互相。”她说。
下午是数学。
数学卷子发下来的时候，苏明先扫了一眼最后两道大题。
函数、解析几何，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他低头开始写。
选择、填空一路写下来，还算顺利。
写到最后一道压轴题的时候，他的笔停了一下。
那道题的结构，和周六晚上那道有点像——只是更绕了一点。
他下意识想起那天晚上，她发过来的那张草稿纸，红笔圈出来的“定义域”。
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他先在草稿纸上写下了一行：
“先求定义域。”
写完，他自己笑了一下。
好像只要这么写一句，她就站在旁边看着似的。
这一次，他没有卡住。
虽然中间有一步算错了，又擦掉重写，但整体还算顺。
最后一步算出来的时候，他看了眼时间，还有十几分钟。
他把卷子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把几个不确定的地方又算了一遍。
确认没有大问题之后，他在草稿纸的角落写下一行小字：
“一起考过去。”
然后画了一个小小的四季春杯子。
数学考试结束铃响的时候，他把笔放下，心里有种奇怪的轻松感——
不是因为考得有多好，而是因为——
最难的两门，已经结束了。
晚上回到家，已经快七点。
他随便吃了点东西，洗完澡，坐到书桌前。
本来想再看一会儿书，却发现自己一点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全是今天的考试，还有中午食堂里她那句“互相”。
手机震了一下。
【今天考得怎么样？】
是她发来的。
【还行。】他回。
【你呢？】
【还行。】
【你数学最后一题做出来没？】
【做出来了。】
【你呢？】
【做出来了。】
【那我们——】
【一起做出来了。】她接话。
【你学我。】
【互相。】
他看着这两个字，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妈今天没让你再做一套？】
【让了。】她回，【但我拒绝了。】
【你说“不”了？】
【说了。】
【结果呢？】
【结果她瞪了我十分钟。】
【……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我今天脑子有点累，明天再做。】
【她同意了？】
【暂时同意了。】
【那你挺厉害。】
【试错成本。】她说，【有些成本，值得花。】
【你还记得。】
【当然。】
【你呢？】她问，【今天有没有为自己活一点？】
【有。】他想了想，【中午吃了一份鸡腿饭。】
【……这也算？】
【算。】他说，【平时我只吃青菜。】
【那你今天很贪心。】
【贪心一点，说明我想活得更好。】他用她的话回。
【你学得很快。】
【互相。】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考试聊到中午的鸡腿，从鸡腿聊到明天的科目。
十点多，她发来一条：
【明天继续一起紧张。】
【一起。】他回。
【那——】
【晚安。】
【晚安。】
他放下手机的时候，心里那种乱七八糟的紧张，已经安静了很多。
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什么压住了。
像是有人在他心里，轻轻说了一句：
“你不是一个人。”
他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
外面很黑，远处的路灯在雾气里晕成一团团光。
他在窗玻璃上，用手指轻轻写了两个字：
“一起。”
一擦就掉。
但他知道，这两个字，已经写进了他心里。
不管这次月考结果怎么样，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考完之后，他会去那家奶茶店。
不为别的。
只为了那杯四季春。
只为了那个约定。
也只为了——
在所有可能被改变的东西里，先抓住一个，不会变的。
哪怕只是一杯奶茶。
哪怕只是一句——
“明天见。”
他回到书桌前，在数学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一行字：
“这次，一起考过去。”
然后，在下面画了一个小小的“✔️”。
像是在给自己，也给手机那端的人，一个看不见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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