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校园，比平时安静一点。
操场上还没什么人，只有几个体育生在跑圈，呼吸在冷空气里变成一团一团白雾。教学楼的铁门刚打开，里面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把楼梯间照得有点刺眼。
苏明站在教学楼门口，下意识停了一下。
他的脚，习惯性地想往三楼走——那是他待了一年多的地方。
但他的手，却抓着一张昨天发的小纸条，上面写着：“二班教室：二号楼三层东侧。”
“二号楼”三个字，像一道看不见的线，把他从原来的世界里，轻轻拽了出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往另一边走。
二号楼的走廊比三号楼窄一点，墙皮有些斑驳，窗台上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空气里混着粉笔灰和拖把水的味道，和三号楼一模一样，却又陌生得要命。
他走到二班门口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几个人了。
有人趴在桌上补觉，有人在抄作业，有人拿着书背单词。门半掩着，他敲了两下。
“进。”
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他推门进去，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
“你是？”坐在讲台旁的男人抬头，打量了他一下。
“我是……苏明。”他说，“昨天通知，让我来二班报到。”
男人“哦”了一声，从桌上抽出一张纸，扫了一眼：“对，有你。先找个位置坐吧，最后两排随便挑。”
他说完，又低头去写什么。
教室里有人悄悄把视线收回去，有人还在偷偷打量他。
最后两排。
他往里走，脚步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音。有人把椅子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一条路。
他挑了靠窗的一个位置，把书包放下，拉开拉链，把书一本一本拿出来。
桌斗里有上一任主人留下的痕迹——一张折成纸团的试卷，一支没墨的中性笔，还有一行刻在桌板上的小字：“别放弃”。
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两秒，伸手轻轻摸了一下。
“新来的？”旁边有人小声问。
“嗯。”
“几班过来的？”
“一班。”
那人吹了声很轻的口哨：“那你成绩应该挺好的吧？”
“还行。”
“那怎么来二班了？”
“退步了。”他说得很平静。
那人“哦”了一声，没再问。
他把书摆好，抬头看了一眼黑板。
黑板右上角写着：“距离期中考试还有：28天。”
和一班的风格，一模一样。
可他知道，这里没有他熟悉的那张脸，没有会在他发呆时用笔戳他的人，没有会在他考砸时塞给他一张写着“别难过”的纸条的人。
他突然有点想笑。
——你只是去二班，又不是去外星球。
他想起昨天她写在纸条上的那句话，心情莫名松了一点。
“苏明。”讲台那边传来声音，“你跟我出来一下。”
他站起来，跟着班主任走到走廊。
走廊有点冷，风从半开的窗户灌进来，吹得人直缩脖子。
“昨天已经简单跟你说了一下。”班主任是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有点乱，眼睛却很亮，“这次分班，对你来说，算是一次提醒。”
“嗯。”
“你原来在一班，成绩应该不差。”班主任翻了翻手里的纸，“这次月考，年级排名掉了六十多名。”
苏明没说话。
“你自己觉得，问题出在哪？”
“状态不好。”他说。
“状态不好是结果，不是原因。”班主任看着他，“是睡不好？玩手机？谈恋爱？还是单纯——觉得自己反正能考上，就松了一点？”
他被问得一愣。
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每次想到一半，就被自己打断了。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班主任说，“但你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他顿了顿，又说：“我看过你之前的成绩，基础不错。这次来二班，不是让你放弃，是让你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对。”班主任笑了一下，“把这次当成你高中的第二局。第一局你打得不错，第二局刚开始，你先丢了几分，不代表你会输。”
“那要是——我一直追不上呢？”他问。
“那也是你自己选的路。”班主任说，“但在你真的追不上之前，别先给自己下结论。”
走廊尽头的钟，“当”地敲了一下。
早读的预备铃响了。
“先回去吧。”班主任拍了拍他的肩，“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
“好。”
他转身回教室，脚步比刚才轻了一点。
重新开始。
这四个字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又慢慢沉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但他知道，有人会在另一栋楼里，用同样的节奏，翻开同一本语文书，背同一篇古文。
只是——不再坐在他旁边
三号楼，一班。
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早读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锅没盖严的水，咕嘟咕嘟地往上冒热气。
苏情晚把语文书翻开，视线落在第一行字上，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她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往旁边偏。
那个位置，空着。
桌子被擦得很干净，桌面光溜溜的，连一道刻痕都没有。椅子被推进桌斗里，像在刻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可它越是“不占地方”，她越觉得——那里缺了一大块。
以前，她一抬头，就能看到他趴在桌上睡觉，或者撑着下巴发呆，或者拿着笔在草稿纸上乱画。
现在，只剩下一片空白。
“你看什么呢？”前排的女生回头，“还没开始读啊？”
“在看。”她说。
“看空气？”
“看座位。”
女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愣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你别这样，搞得跟他转学了似的，人家只是去二班。”
“我知道。”
“那你干嘛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没有要哭。”
“那你干嘛一直盯着他的位置？”
“我只是——”她顿了顿，“不太习惯。”
女生“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把书立起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读吧。”她说，“等会儿语文老师要抽查。”
她只好把注意力收回来，盯着课本上的字。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
她一句一句往下读，声音不大，却很认真。
可读到一半，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
——你要是敢在二班谈恋爱，我就……
她差点笑出声来，赶紧咬住嘴唇。
昨天说这话的时候，她只是随口一说，带着一点别扭的威胁，一点逞强的玩笑。
现在想想，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她和他，拴在同一条路上。
她不知道这条线能拉多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
早读下课铃响的时候，教室里瞬间炸开。
有人伸懒腰，有人去接水，有人围在一起讨论昨晚的电视剧。
她把书合上，站起来，假装去走廊透气。
三号楼的走廊和二号楼的走廊，结构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中间隔了一个操场。
她靠在栏杆上，下意识往二号楼那边看。
那边的走廊也站了不少人，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打闹，有人趴在栏杆上发呆。
人很多，却没有她要找的那一个。
“在看谁？”有人走过来，靠在她旁边。
“看风景。”她说。
“你骗谁呢。”对方笑，“你看的方向，明明是二号楼。”
“那也是风景。”
“你要是想他，就去二号楼找他啊。”
“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因为——”对方拖长了声音，“你们不是‘互相’吗？”
她被噎了一下：“谁说我们‘互相’了？”
“你昨天不是一直说‘互相’吗？”
“那是——说话习惯。”
“说话习惯也能看出很多东西。”
她懒得跟对方掰扯，只是把视线收回来，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
“你说——”她突然问，“他会不会，已经在二班认识新朋友了？”
“肯定会啊。”对方说，“二班又不是荒岛。”
“那他会不会，慢慢就习惯没有我了？”
“你也会习惯没有他。”对方说，“时间问题。”
“那要是——我不想习惯呢？”
对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你就别习惯。”
“怎么别习惯？”
“每天去二班门口晃一圈。”对方说，“制造偶遇。”
“那多丢人。”
“你在乎丢人？”
她没说话。
上课铃响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教室。
路过那个空座位的时候，她停了一秒，伸手把椅子往外拉了一点。
“你干嘛？”前排女生回头。
“让它透透气。”她说。
“你真的……”女生摇摇头，“算了，我不说。”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把书翻开。
视线还是忍不住往旁边偏。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盯着那个空座位看太久。
她拿出一张便签，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别习惯。”
然后，把便签贴在桌角。
上午第四节课下课，是大课间。
操场一下子被人填满，有人去打球，有人去跑步，有人在小卖部前排长队。
苏明跟着新同桌一起下楼。
“你打球吗？”同桌问。
“以前打。”
“那待会儿一起？”
“今天算了。”他说，“我想先在学校里走走。”
“行。”同桌拍拍他的肩，“那你慢慢走，我去占场。”
他看着同桌跑向篮球场，背影很快被人群淹没。
他沿着操场边的小路，慢慢往三号楼的方向走。
风有点大，吹得人耳朵发红。
他没走太快，像是在刻意拖延时间。
走到三号楼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下。
楼梯口有几个一班的男生，正勾肩搭背往外走。
“哎，苏明？”其中一个看到他，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看。”他说。
“看谁？”对方坏笑，“看某人？”
“看教室。”他板着脸。
“得了吧。”对方笑，“你要是想她，就上去啊，又不是不让你进。”
“你们先去。”他说，“我待会儿。”
几个人交换了一个“我懂你”的眼神，嬉皮笑脸地走了。
他站在楼梯口，抬头往上看。
三楼的走廊，隐约能看到有人影晃动。
他知道，她就在上面。
也许正趴在栏杆上发呆，也许正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也许正和别人说笑。
他突然有点紧张。
这种紧张，比月考发卷前还要强烈一点。
月考发卷，是他一个人的事。
现在，他要面对的，是她——和她所在的那个，已经没有他的教室。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上走。
每走一步，他脑子里就冒出一个问题：
——她在不在教室？
——她看到我，会不会惊讶？
——她会不会，已经在跟别人说“他只是去二班”？
他走到三楼的时候，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走廊里很吵，有人在追着打闹，有人靠在栏杆上聊天，有人趴在窗台上往下看。
一班的门半掩着，里面传出老师讲课的声音。
——原来，这节课是数学。
他站在走廊的拐角，没有靠太近。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也许，只是想确认一下——那间教室，在没有他之后，是不是还照常运转。
答案是——是的。
铃声、粉笔声、翻书声，和以前一模一样。
只是，少了一个人趴在最后一排睡觉，少了一个人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少了一个人会在她写错公式时，用笔戳她的手背。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就听见一班的门“咔哒”一声被拉开。
“下课去办公室一趟。”数学老师的声音传出来，“把昨天的卷子带上。”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教室里走出来。
苏情晚抱着一摞卷子，低着头，似乎在跟老师说话。
她的头发比昨天长了一点，可能是没来得及剪。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的白衬衫。
她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只是——比以前安静了一点。
数学老师说完话，转身回教室，门在她身后关上。
她抱着卷子，往办公室的方向走。
走到拐角的时候，她抬头。
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空气，安静了一秒。
她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
他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背挺直了一点。
“你……”她先开口，“怎么在这儿？”
“路过。”他说。
“路过三号楼三楼？”
“嗯。”
“你家在这层？”
“……二班在二号楼。”
“那你怎么路过到这儿来了？”
“路有点绕。”
她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笑了一下：“你是路痴啊？”
“可能。”
她抱着卷子，往他这边走了两步，又停住：“你来干嘛的？”
“看看。”
“看什么？”
“看你。”他说。
她被噎了一下，耳朵有点红：“谁让你看我了？”
“互相。”
她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你不是应该在二班好好上课吗？跑来这里干嘛？”
“课间。”他说，“老师说可以出来走走。”
“你们二班老师这么好？”
“还行。”
“那你在二班，习惯吗？”她问。
“还行。”
“你能不能别说‘还行’？”
“那你想听什么？”
“想听——你说，你在二班一点都不习惯，还是想回来。”
他沉默了一下：“我在二班，有点不习惯。”
“那你想回来吗？”
“想。”
“那你就——”她顿了顿，“好好考回来。”
他看着她，突然有点想笑：“你这是，官方鼓励？”
“这是，同学建议。”
“那我要是——考不回来呢？”
“那你就——”她想了想，“在二班好好待着。”
“然后呢？”
“然后，我在一班，你在二班，我们在不同的教室，做同一张卷子，考同一场试。”
“听上去，挺公平。”
“本来就挺公平。”
走廊尽头的钟，又“当”地敲了一下。
预备铃响了。
“我要去办公室了。”她说。
“嗯。”
“你呢？”
“回二班。”
“那——”她抱着卷子，往后退了一步，“明天见。”
“明天见。”
她转身，往办公室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苏明。”
“嗯？”
“你在二班，要是被老师表扬了，记得跟我说。”
“那你在一班，要是被老师骂了呢？”
“那我也跟你说。”
“互相。”
她笑了一下，没再回头。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办公室的门打开又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往楼梯口走。
下楼的时候，他的脚步比上来时轻了一点。
不习惯。
想回来。
这两个答案，在他脑子里来回打转。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考回一班。
但他知道，有人会在另一栋楼里，用同样的节奏，做同一张卷子，考同一场试。
只是——不再坐在他旁边。
却在走廊的拐角，等他一句：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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