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夏，伦敦东南部，蜘蛛尾巷

空气中的味道率先发生了变化。

奥斯汀·格里芬用力蹬着他那辆崭新的、红得发亮的Raleigh自行车，微微皱起了小巧的鼻子。上一秒，他还沐浴在穿过开阔街道的、带着青草和阳光气息的暖风里，下一秒，一股混合了河水腥气、工业废料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腐朽的气味便蛮横地钻了进来。

他拐进了一条从未涉足的小巷。

蜘蛛尾巷。路牌上的字迹斑驳。

这里的天空仿佛骤然狭窄了许多，被两侧歪斜的、烟熏火燎的砖房切割成一条污浊的灰色带子。路面坑洼不平，奥斯汀的自行车轮碾过，颠簸得他差点握不住车把。这与他在肯辛顿区中心那座乔治亚风格联排别墅周围探索的任何一条街道都截然不同。他今天只是一时兴起，想看看一直往东骑能到哪里，却没想到会闯入这样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里飘出，伴随着女人微弱的抽泣和一个男人粗哑的咆哮。奥斯汀下意识地加快了蹬踏的速度，想要尽快离开这片令人不适的区域。就在他准备拐出巷口时，车把猛地一歪——前轮不偏不倚地撞进一个积满污水的泥坑。

“哦，见鬼！”

他低呼一声，敏捷地从车上跳了下来，但裤腿还是溅上了几滴深色的泥点。他有些懊恼地看着自己那双崭新的、印着小帆船标志的Lacoste运动鞋和干净的卡其色短裤，又看了看陷在泥里的漂亮自行车。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道视线。

奥斯汀抬起头，望向泥坑不远处的一栋房子。在低矮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男孩。

男孩非常瘦，穿着极不合身的、像是用大人旧衣服改成的黑色衣裤，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栖息的、营养不良的乌鸦。他的头发是油腻的黑色，垂到肩膀，遮住了部分脸颊，但遮不住那双正紧紧盯着他的、漆黑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友善，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混合着审视与排斥的阴郁。

奥斯汀愣了一下，随即扬起他惯有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他的蓝眼睛在昏暗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明亮。

“嘿！”他打招呼，声音清脆，“这地方的路可真够呛，对吧？”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目光从奥斯汀的脸上，慢慢移到他溅了泥点的裤子和深陷泥坑的自行车上，最后又落回他那件颜色鲜亮的Polo衫上。那眼神让奥斯汀莫名地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别人领地、还穿着奇装异服的傻瓜。

“我叫奥斯汀，奥斯汀·格里芬。”他试图打破沉默，保持着友好，“我的车卡住了，你能帮我一下吗？”

男孩终于动了动。他微微抬起下巴，声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低沉和冷硬。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讥讽的弧度，“迷路的……小王子。”

“小王子”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明显的轻蔑。奥斯汀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无非是看到了他这一身行头，把他归为了那种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类型。若是换了个脾气冲的，大概会觉得被冒犯了。但奥斯汀只是眨了眨眼，非但没生气，反而觉得这男孩说话的方式有点……特别。

“我不是什么王子，”他笑了起来，语气轻松，“我只是骑得太远了。而且，我现在确实需要帮忙。”他指了指泥坑，态度坦然又真诚。

男孩——西弗勒斯·斯内普，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他见过这种穿着、这种气质的人，通常只在远远经过这片区域的、锃亮的汽车里惊鸿一瞥。他们代表着另一个世界，一个与蜘蛛尾巷的肮脏、贫穷和绝望格格不入的世界。他们通常傲慢、无知，带着令人作呕的优越感。

但这个叫奥斯汀的男孩……他的笑容太晃眼了，态度也好得过分，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也没意识到斯内普的敌意。这反而让斯内普积蓄在胸口的、准备喷薄而出的尖刻言语，有些无处着力。

斯内普沉默地站了起来，他没有去碰那辆昂贵的自行车，而是走到旁边，用脚尖踢开一块松动的石头，又面无表情地从一堆废弃物里抽出一根粗木棍，冷漠地递了过去。

“用这个撬。”他言简意赅，依旧没有靠近。

奥斯汀接过木棍，道了谢，笨拙但努力地开始撬动前轮。他忙活了一会儿，弄得额头上冒出了细汗，手上也沾了泥污，终于把车轮弄了出来。

他长长舒了口气，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了擦汗，结果在额头上留下一道泥痕。他抬头，再次对斯内普露出那个大大的、毫无心机的笑容：“太谢谢你了！没有你，我估计要在这儿待到天黑了。”

斯内普看着他那张沾了泥点却依旧灿烂的笑脸，还有那双清澈得不像话的蓝眼睛，心里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被轻轻磕碰了一下。他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没有回应那个笑容，只是生硬地问：

“你怎么会骑到这里来？”

“探险呗。”奥斯汀推着车，走到斯内普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我家那边每条街都一个样，没什么意思。这里……很不一样。”他环顾四周，语气里没有嫌弃，只有纯粹的好奇，“你住在这里吗？”

斯内普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他依旧站在原地，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隔开了奥斯汀与他身后那个破败的家门。

“哇哦。”奥斯汀发出一个单纯的感叹词，他看看斯内普，又看看这条巷子，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自行车前筐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那是他出门时家里厨师给他准备的、还没来及吃的黄油司康。

“给，”他把司康递过去，动作自然得像是在学校里分享零食，“算是谢礼。”

西弗勒斯盯着那包精致的点心，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他能闻到黄油的香气。但他没有接，只是抬起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奥斯汀。

“我不需要。”他冷冷地说。

奥斯汀举着司康的手僵在半空，但他没收回，只是歪了歪头，蓝眼睛里满是不解：“为什么？很好吃的。而且，你帮了我。”

“帮你是因为你堵住了路。”斯内普的声音更硬了，“不是为你这点……施舍。”

“施舍？”奥斯汀终于有点明白了，他收回手，眉头微微皱起，认真地说，“这不是施舍，这是分享。我妈妈说，得到帮助要说谢谢，分享食物是表达感谢的一种方式。”

他的语气太认真，太理所当然，带着一种属于他那个世界的、未经世事打磨的天真和坚持。斯内普几乎要冷笑出声，他想说“你妈妈没教过你别来这种地方吗”，但看着奥斯汀那双纯粹的眼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个奥斯汀·格里芬，和他想象中那些傲慢无礼的富家子弟，似乎……不太一样。他像个异类，莽撞地闯入了这个灰暗的世界，却自带光芒，让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西弗勒斯·斯内普第一次在面对一个“外来者”时，感到了些许的困惑和一种莫名的、被打破平静的烦躁，或许，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

而奥斯汀则看着眼前这个阴郁、古怪、拒绝友好的男孩，心里同样充满了好奇。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像一本被遗弃在角落、封面沾满灰尘的书，让人忍不住想翻开看看，里面究竟写着什么样的故事。

奥斯汀眨了眨眼，看着他“好吧，”他耸耸肩，看起来有点失望，“那我再往前找找路。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自行车筐里拎出个纸包，递过去，“这个给你。”

是块用玻璃纸包着的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花哨的花纹，斯内普只在橱窗里见过。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像被烫到一样。

“不要。”“拿着吧，”奥斯汀把巧克力往他怀里塞，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斯内普的胳膊，感觉到那层薄薄的袍子底下骨头硌得慌，“我妈买多了，甜的，挺好吃的。”巧克力被塞进了斯内普怀里，带着点余温。

他僵在原地，看着奥斯汀跨上自行车，叮铃铃地摇响车铃，冲他挥了挥手：“再见啦！说不定我还会迷路到这儿来的！”自行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拐角，那抹亮黄像被吸进了黑暗的隧道。

斯内普低头看着怀里的巧克力，又看了看那本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旧书，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他慢慢剥开玻璃纸，咬了一小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和记忆里母亲偷偷塞给他的薄荷糖味道完全不同，却奇异地压下了鼻腔里若有若无的酒气。

那天傍晚，托比亚·斯内普又喝醉了，摔门的巨响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斯内普缩在床底下，怀里紧紧揣着那半块没吃完的巧克力，和那本《魔法药剂与药水》。

黑暗中，他忽然想起那双像天空一样干净的蓝眼睛，和那句“说不定我还会迷路到这儿来的”。他嗤笑了一声，把脸埋进膝盖。谁会愿意再来这种地方。可不知怎么，那抹亮黄的影子，却像落进死水潭里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