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灰烬早已冷却，东宫的红绸被晨风吹得褪了色，像干涸的血迹挂在檐角。沈清梧坐在案前，烛火将熄未熄，一缕青烟笔直上升，在她眼前裂成两股，又缓缓弥合。
她没动。
指尖压着那页《青囊遗录》残卷，纸面泛黄，墨迹沉实。“九转还阳针”四字横于中央，下方一行小注如刀刻入眼底：
“施针者若中‘红棺散’之毒，须以本法辅解，否则三日内气血逆冲而亡。”
她读了七遍。
每一遍，心口都像被人攥住，慢慢收紧。
窗外天光微明，灰白渗进窗棂，照在她袖口——那里别着半截断簪，梅花雕工精致，青玉花心蒙了层尘。昨夜它躺在密道口，沾着陈七的血，如今却像一枚刺，扎在她身上。
阿箬推门进来时，手里端着粗瓷碗，热气腾腾。
“喝点粥。”她把碗搁在案边，目光扫过沈清梧的脸，“眼底发青，唇色偏紫，再熬下去，不用人害你，你自己先倒了。”
沈清梧没抬头。
“‘红棺散’是禁药。”她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先帝年间，三位嫔妃梦魇自尽，查无外伤，唯脑中淤血爆裂。最后从冷香阁后厨搜出半包残药，配方含乌头、朱砂、尸蟾粉，致幻乱神，死后状若暴毙。整座太医院被革职查办，方子烧了个干净。”
阿箬坐下，掰了块饼，咬了一口：“所以现在有人把它重新炼出来了？还偏偏让你‘恰好’会治？”
“不是恰好。”沈清梧终于抬眼，“是算准了我会去禁书阁，算准了我会追陈七，算准了我会找到这页残卷。”她顿了顿，“她在等我。”
阿箬冷笑：“柳莺儿？那个连药炉温控都分不清高低火的小婢？她懂什么叫布局？”
“她不懂药。”沈清梧缓缓合上残页，“但她懂萧承稷。”
空气忽然静了一瞬。
阿箬咀嚼的动作停了。
两人谁都没提太子的名字，可这个名字一旦出口，就像一块铁坠进水里，沉得整个屋子都晃。
“她知道他信什么。”沈清梧继续说，“他信英雄救美的戏码，信忠仆舍身揭恶，信正妃阴狠毒辣。她要做的，不过是把自己摆进那出戏里——一个卑微宫女，冒死揭露太子妃炼制禁药、意图谋逆的真相。”
“然后呢？”阿箬眯眼，“她以为自己能活？这种事一旦掀开，就算你是假的，她也得陪葬。”
“她不怕死。”沈清梧摇头，“她怕一辈子都站不到光里。”
话音落下，外头传来扫帚划地的轻响。晨起的宫人开始洒扫，脚步细碎，偶尔低语几句，听不清内容。生活照常运转，仿佛昨夜那场生死追逐从未发生。
阿箬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摊在桌上。
是百晓生的密信复本。
“冷香阁地底，有密室。昨夜有人运药入内，非汤剂，似粉末。慎查。”
她用指尖点了点“昨夜”二字：“他们昨夜才运进去，说明药还没用。也就是说——”
“还有时间。”沈清梧接上。
“不。”阿箬盯着她，“是有陷阱。”
沈清梧站起身，走到铜盆前，舀水洗脸。冷水激得她眼皮一跳，镜中人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深重，可眼神却亮得吓人。
“我知道是陷阱。”她拧干帕子，擦脸，“所以我才要去。”
阿箬看着她的背影：“你要找证据？”
“不。”沈清梧转身，解开外袍，换上一套灰褐婢女服，袖口收紧，腰带束牢，“我要让她知道，我来了。”
辰时初刻，宫墙夹道。
两人贴着墙根走，避开巡值内侍。太医院后巷荒僻，杂草丛生，墙角堆着废弃药渣，风一吹，扬起苦涩粉尘。
阿箬蹲下，拨开碎砖。
密道口还在，黑洞洞的，像一张沉默的嘴。
“你先。”沈清梧说。
阿箬没动：“你不怕里面埋伏？”
“怕。”沈清梧看着那洞口，“可更怕等下去，证据被毁。”
阿箬咧嘴一笑：“你变了。”
“我一直这样。”沈清梧低头，钻入洞口。
药道低矮潮湿，头顶滴水，脚下泥泞。空气闷得发腥，混着陈年药材腐烂的气息。她们借着阿箬手中萤石微光前行，足印交错，新旧叠压。
“至少五个人来回过。”阿箬蹲下细看，“拖痕明显，运的是大件。”
沈清梧没说话，手指抚过墙壁。
苔痕斑驳，湿滑黏腻。行至中段，墙角一抹暗红突兀刺眼——是血，已经干涸，混着朱砂粉，凝成颗粒。
“陈七的血。”她低声道。
阿箬冷笑：“死人也要当垫脚石。”
前方拐角，地面残留几粒黑色药渣。阿箬捻起一粒，凑近鼻尖嗅了嗅，眉头猛地一皱。
“‘红棺散’初炼未成。”她压低声音，“乌头未去毒，朱砂研磨不均，还加了尸蟾粉催效——这是急功近利的做法，毒性不稳，服之必狂躁失智。”
沈清梧蹲下，指尖轻触药渣。
“她没时间精细炮制。”她说，“说明计划提前了。”
“为什么？”阿箬问。
“因为李德全昨晚来过太医院外墙。”沈清梧站起身，“他是萧承稷的人。他出现，意味着太子开始怀疑什么。柳莺儿必须赶在真相暴露前，把戏唱完。”
阿箬盯着她：“你确定是她？万一……是别人借刀杀人？”
“是她。”沈清梧语气笃定，“只有她，知道我晨起必经太医院西侧回廊；只有她，知道我惯用素银簪；只有她，敢用我的医书做局。”
她顿了顿，声音冷下来：“也只有她，恨我入骨，却又不敢直面。”
两人继续前行。
药道渐窄，前方出现一道铁门，锈迹斑斑，门缝透出极淡的药腥味。
阿箬伸手推门。
“虚掩的。”她低声，“故意留的。”
沈清梧上前一步，抬手推开门。
吱呀——
门轴摩擦声在密闭空间里格外刺耳。
密室内昏暗，仅一盏油灯悬于壁上，火光摇曳，映出满室森然。
中央一座药炉尚温，炉底残渣泛紫，边缘已结硬壳。墙上挂着一幅人偶经络图，银针密布要害穴位，每根针旁都贴着小纸条，写着“辰时三刻，瞳孔放大”“巳时一刻，四肢抽搐”……
角落木架陈列数个瓷罐，标签清晰：
红棺散·成\
假死引·备\
牵机引·稀释
阿箬一步步走近，突然掀开布帘。
后面是一排银针匣，整齐排列，匣面刻着“沈”字篆印——正是沈家旧款，外祖传下的标记。
“她在等你来救‘中毒嫔妃’。”阿箬咬牙，“到时候，针是你下的，药是你炼的，连解法都是你家秘术。”
沈清梧没动。
她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寸空间，像在读一封写给自己的信。
然后，她走向那排针匣。
指尖抚过匣面，忽觉底部有异。她用力一按，暗格弹开——
内藏一封未封口的信。
她取出，展开。
信纸泛黄，字迹娟秀却颤抖，墨色新旧交叠，像是写了一遍又一遍才落笔。
她读出第一句：
“太子若知真相，必亲手焚我……可我宁他恨我，也不愿再做影子。”
阿箬凑近，也看了起来。
“我知道‘红棺散’有多毒。可我不在乎。只要能让太子看清你的真面目，只要能让他明白，真正为他赴死的人是我，我就值得。
他需要一个英雄。我便做那个舍身揭恶的人。哪怕脏了手，我也要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你说你温婉守礼，可你从不低头。你说你不争不抢，可你处处占先。你活得像幅画，我却只能躲在幕后，连咳嗽都不敢大声。
这一次，我要让他只看着我一个人。”
信纸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小小的梅花印记——是她常用的胭脂盖的。
阿箬看完，冷笑出声：“她以为自己是救世观音？不过是贪恋权位的疯子。”
沈清梧却久久不语。
她把信纸折好，放入袖中。
然后，她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冷得让阿箬心头一紧。
“好一个‘贤妃舍身揭阴谋’。”她声音平静，“既然她想演，我便让她演得更真些。”
阿箬皱眉：“你想干什么？”
沈清梧从贴身荷包里取出一枚铜印。
印面刻“沈”字篆文，边角磨损，是外祖所传的旧物。五年来，她从未在宫中使用过。
她蹲下身，走到密室角落一处不起眼的砖缝边，轻轻按下。
印痕浅淡，却清晰可辨。
阿箬盯着她：“你不怕他们真拿这当罪证？”
“怕。”沈清梧站起身，掸去衣尘，“可若我不留点东西，她怎敢放心把‘毒案’闹大？”
她望向门外幽暗药道，声音低沉：“我要她亲自把这密室，呈到太子面前。”
阿箬眯眼，忽而笑出声：“你不是反击……你是请君入瓮。”
沈清梧没答。
她最后回望密室。
油灯将灭，光影摇曳，那排刻着沈家印记的银针匣，宛如祭坛上的供品。墙上人偶双目空洞，银针如刺，像在无声控诉。
她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密道外，日光刺眼。
她抬手遮目，忽觉袖中残页微动——昨夜未读完的一页，边缘有一行极小批注，非她笔迹：
“小心身边人。”
她瞳孔一缩，立即回头望向阿箬。
后者正低头整理药囊，动作自然，神情如常。
“怎么？”阿箬抬头，挑眉，“看我干嘛？”
沈清梧未语。
只将残页重新收好，指尖在纸角多停留了一瞬。
她没说那行字的事。
也没说，她认得这笔迹——细瘦，略带左倾，是外祖年轻时的习惯写法。而外祖一生，只收过两个徒弟。
一个是她。
另一个，十年前死于一场“意外”的大火。
可那行字，分明是活人写的。
阿箬合上药囊，拍拍手：“走吧。接下来等戏开场。”
沈清梧点头。
两人沿原路返回，穿过夹道，回到东宫外围。
远处钟声响起，午时到了。
宫门处，李德全匆匆走过，帽檐压低，脚步急促。他没看见树后阴影里的两人，也没看见沈清梧袖中露出的一角黄纸——那是柳莺儿的信，已被她悄悄拓下副本。
阿箬忽然停下。
“你真打算让她把密室报上去？”
“不然呢？”沈清梧反问，“等着她偷偷用药，再嫁祸给我？等一个嫔妃疯癫跳井，再指着我说‘看，是她下的手’？”
“可一旦上报，太子必查。”阿箬声音低了些，“他若查到你来过密道……若查到这枚印……”
“他会查。”沈清梧看着远处冷香阁，“但他不会信。”
“为什么？”
“因为他宁愿信一个为他赴死的旧人，也不愿信一个从不求他的正妻。”她顿了顿，“直到他亲眼看见，那出戏是怎么演的。”
阿箬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比我还狠。”
沈清梧没笑。
她只抬头看了看天。
日头正中，云层厚重，压得宫墙低矮。
她知道，风暴快来了。
而她，已不再躲雨。
她转身，走向寝殿。
路过一处回廊时，一阵风过，卷起她衣角。她伸手去按，指尖触到袖中那枚断簪——梅花依旧，青玉无瑕。
她没取出来。
只是轻轻抚过，像在摸一把尚未出鞘的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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