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里的火苗窜上来,舔过那套灰褐的婢女服。布料先是蜷曲,接着焦黑,最后化作一捧轻灰,被穿堂风一卷,散在地砖上。沈清梧站在炉边,没动。她看着火焰熄灭,只余一点暗红,在炉底苟延残喘。
她转身走向衣柜,拉开最深处的抽屉。尘封五年的妃袍静静躺着,金线黯淡,玉扣蒙着薄灰。她取出,抖开,布料滑过指尖,像一道褪色的光。
外头日头正高,可殿内阴得厉害。她自己梳发,一根根银簪插进发髻,最后戴上那支青玉梅花簪——昨夜从密道口捡回来的,断口齐整,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折。她将它稳稳别进发间,动作一丝不乱。
镜中人眉目如画,唇却苍白。她盯着自己看了许久,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袖中那页《青囊遗录》残卷。纸角那行“小心身边人”又渗了墨,边缘晕开,像血滴在宣纸上。
午时三刻的钟声撞进来,一声,两声。
她闭眼。
再睁眼时,眼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恨,也没有惧。只有一片静得能听见心跳的空。
冷香阁前庭,柳莺儿跌跪在青石阶上。
她素裙沾泥,发髻散乱,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铁匣,指节发白。额角有擦伤,渗着血丝,顺着脸颊滑下,混着泪痕,在下巴处滴落。
“奴婢……发现太子妃私藏禁药!”她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藏于地底密室!内有‘红棺散’残渣、银针、沈家铜印……还有伪造的嫔妃医案!奴婢冒死取出,不敢隐瞒!”
话音落,周围宫人哗然。
几个洒扫的婢女缩在廊柱后,交头接耳:“天爷,真是太子妃?”“我就说昨夜见她往太医院方向去……”“这要是谋逆,咱们都得陪葬!”
内侍监李德全匆匆赶来,脸色发白。他不敢碰那铁匣,只颤声命人:“快!速报太子!请几位大人来!”
柳莺儿伏在地上,肩膀微颤。她低着头,没人看见她嘴角那一瞬极快的抽动。像笑,又不像。
她等这一天,太久了。
五年前,她捧着一碗药粥走进冷宫,萧承稷蜷在破席上,高烧不退。她喂他喝下,他睁开眼,第一句话是:“你长得真像我娘。”那一刻,她知道,她抓住了光。
可五年过去,他登东宫,娶正妃,她依旧是个没名没分的婢子。沈清梧不动不争,却处处占先。她温婉守礼,却从不低头。她活得像幅画,而她,只能躲在角落,连咳嗽都得捂着嘴。
这一次,她要让他只看着她。
她咳了一声,喉头一甜,一口血吐在铁匣上,鲜红刺目。
“奴婢……哪怕死,也要揭发真相。”她低声说,声音里全是破碎的忠诚。
萧承稷来得很快。
玄色长袍翻飞,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响。他身后跟着三位朝臣:刑部尚书、太医院院判、内务总管。个个面色凝重。
他一眼就看到了柳莺儿。
她跪在那里,脸上带血,怀里抱着那只铁匣,像捧着最后的信仰。他心头猛地一揪,几步上前,脱下外袍,盖在她肩上。
“别怕。”他说,声音低哑,“我来了。”
柳莺儿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铁匣。
萧承稷接过铁匣,打开。
里面的东西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一排银针匣,刻着“沈”字篆印;半块干涸的紫黑色药饼;一小撮泛紫的炉渣;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癸未年三月初七,沈氏清梧于密室炼制‘红棺散’,意图毒杀贤妃未遂”。
字迹,七分像沈清梧。
刑部尚书沉声开口:“沈家旧案尚未洗清,今又涉禁药……若属实,动摇国本。”
太医院院判拿起药饼嗅了嗅,眉头紧锁:“乌头、朱砂、尸蟾粉……确是‘红棺散’雏形,但炮制粗劣,毒性未稳。”
“未稳也足以致幻杀人。”内务总管冷冷道,“况且有铜印为证,岂能抵赖?”
萧承稷沉默。他手指摩挲着那枚铜印,印面磨损,确实是沈家旧物。他抬眼望向冷香阁深处,声音冷了下来:“带路。查密室。”
柳莺儿站起身,脚步虚浮,却坚持亲自引路:“奴婢……带殿下下去。”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密道入口时,一道身影出现在前庭尽头。
沈清梧来了。
她一身妃袍,金线虽褪,气度未减。步履不疾不徐,裙裾拂过青石,无声无息。阳光照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一层冷光。
众人纷纷让道,窃语戛然而止。
她走到萧承稷面前,微微颔首,礼数周全。“殿下。”她唤他,声音平静得像在问早安。
萧承稷看着她,眼神复杂。她太静了。静得不像被千夫所指的人,倒像来赴一场早已安排好的宴。
“臣妾愿随殿下入密室,当场验药。”她说。
萧承稷瞳孔微缩。
她没辩解,没哭诉,甚至没有一句“冤枉”。她只是要验药。
像在说,真相,经得起看。
密室低矮,空气闷腥。油灯摇曳,影子在墙上扭曲晃动。
沈清梧走进来,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寸空间。药炉尚温,墙上经络图银针密布,角落木架上瓷罐标签清晰。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甚至……更“完美”了些。
她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所有人都看向她。
“若真谋逆,”她开口,声音清冷,“为何要留下沈家铜印,等着被人来查?”
没人答。
她走向药炉,蹲下,指尖轻触炉底残渣。“‘红棺散’需九蒸九晒,去毒提纯。此渣泛紫结壳,乌头未去,朱砂不均,尸蟾催效——这是急功近利的粗炼之法。”她抬头,看向太医院院判,“请问,服用此药者,会如何?”
院判犹豫片刻:“神志错乱,狂躁吐血,三日内必亡。”
“可最近宫中,可有嫔妃出现此类症状?”她环视众人,“没有。所以——这药,根本没用过。”
她站起身,走向墙上的经络图。
银针扎满人偶全身,每根针旁都有小纸条,写着时辰与症状。她目光落在几处关键穴位上,忽然冷笑:“牵机引致死,当控神志,针应刺‘天枢’‘神庭’。可这里,”她指尖点在“膻中”与“命门”上,“却是促气血暴冲,若真中毒者受此针,不死也得爆脉而亡。”
她收回手,看向柳莺儿:“你是想杀人,还是救人?”
柳莺儿脸色一白,嘴唇微微发抖。
“这布局,”沈清梧声音渐冷,“漏洞百出。真正的凶手不会犯这种错。只有……想让人相信她犯了这种错的人,才会这样写。”
满室寂静。
就在这时,角落阴影里走出一人。
阿箬。
她手里托着一只瓷瓶,步子懒散,眼神却锐利如刀。
“巧了。”她把瓷瓶放在桌上,打开,“我刚从柳莺儿卧房取来她每日服用的‘补药’。”
她倒出几粒药丸,碾碎,凑近鼻尖一嗅,冷笑出声:“乌头粉混朱砂,尸蟾引作辅——这不是补药,是‘牵机引’稀释版。”
她抬眼,直视柳莺儿:“你咳血,不是病。是毒发前兆。长期服用此药,心脉受损,三月内必亡。”
“你不是受害者。”她声音冷得像冰,“你是共犯,也是牺牲品。”
柳莺儿猛地后退一步,撞上墙壁,呼吸急促。
“不可能……你胡说!”她嘶喊。
“那你告诉我,”阿箬逼近一步,“为什么你的药罐里,会有‘牵机引’的原始配方粉末?为什么你每晚三更,都要偷偷加药?嗯?”
柳莺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她的手死死抓着衣角,指节发白。
萧承稷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为何服毒?”
柳莺儿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曾盛满柔情的眼,此刻涌出泪水,可眼里不再是卑微的爱,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她突然笑了,边笑边哭。
“我所做一切,皆为太子!”她吼出声,声音撕裂,“我要你亲眼看见,真正为你赴死的人是谁!”
她指向沈清梧:“她从不低头!从不求你!可我……我连咳嗽都不敢大声!她活得像幅画,我却只能躲在影子里!这一次,我要你只看着我!我要你记住,是我在为你拼命!”
她一步步向前,眼泪横流:“我运药,我伪造,我设局……我甚至让自己中毒,只为让你看见我的忠!我的勇!我的……爱!”
她嘶喊着,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你说你喜欢她那样的人?清冷、高贵、不争不抢?可她根本不爱你!她看都不看你一眼!而我……我连呼吸都想着你!”
她扑通跪下,伏地痛哭:“殿下……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满室死寂。
油灯忽明忽暗,映在萧承稷脸上,光影交错。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给他一碗药粥、陪他熬过寒冬的女人。可此刻,她眼中的光,不再是救赎,而是攫取,是不甘,是恨不能将沈清梧踩在脚下的疯狂。
他第一次看清。
她爱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人。\
她爱的是他的位置,他的权,他的注视。\
她恨的,不是命运不公,而是沈清梧的“不动如山”。
他踉跄后退一步,声音干涩:“你……利用我的信任?”
柳莺儿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我没有……我只是……想让你看见我……”
“够了。”沈清梧突然开口。
她转身,妃袍翻动,裙裾拂过药炉余温。
她走到门口,停步,背对众人。
“真相不在物证,”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入骨,“而在人心偏信。”
话落,她抬步离去。
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前一秒还是闷热,下一秒,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噼啪打在宫瓦上,溅起一片水雾。
沈清梧立在东宫檐下,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湿了她的裙角。她没躲。
袖中那页残卷,墨迹被潮气浸染,那句“小心身边人”晕开,像血渗进纸里。
她没拿出来。
她只是静静站着,看雨幕吞没宫墙,吞没冷香阁,吞没那个曾跪地哭诉的女人。
宫墙暗处,阿箬靠在柱边,指尖轻抚药囊暗格。她打开一角,抽出半片烧焦的医典残页。焦痕深处,依稀可见“九转还阳针”四字,笔迹细瘦左倾,与外祖年轻时如出一辙。
她盯着那行字,良久,轻轻吹了口气,将残页收回。
“师父……你还活着?”她低声说,声音几不可闻。
柳莺儿被拖走时,还在回头。
她被按着肩膀,穿过雨幕,走向偏殿。她挣扎着扭头,最后一眼,望向萧承稷。
他站在冷香阁门口,玄色长袍被雨打湿,贴在背上。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追。
他只是站着,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
她张了张嘴,没喊出声。
那双眼,终于空了。
当夜,偏殿窗缝滑入一张纸条。
柳莺儿蜷在床角,颤抖着捡起,展开。
字迹陌生,墨色新:“你想活,便说她是你主使。”
她盯着“她”字,反复咀嚼。
是指沈清梧?还是……
纸条一角,烙着极小的梅花印。胭脂所盖,和她信中用的一模一样。
她盯着那枚印记,浑身发冷。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纸条,像一只无声的手,推她走向更深的黑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