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实验台上,摊着一叠草稿纸。最上面那张,写满了字。
不,不是字。是名字。
一遍又一遍,一列又一列,整张纸都被同一个名字填满——
王橹杰
笔迹从工整到潦草,从清晰到用力到纸面划破。有些笔画重叠在一起,墨迹晕开,像干涸的血迹。
王橹杰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拿起那张纸,手指在发抖。纸的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写得很轻,像怕被看见:
“我好像坏掉了。”
雨声震耳欲聋。王橹杰放下纸,冲出实验室。他知道穆祉丞在哪了——只有一个地方。
教学楼顶层的小天台,那个他们曾一起看星星的地方。
铁门果然开着。王橹杰冲进去,暴雨瞬间将他浇透。但他顾不上了——天台角落,穆祉丞蜷缩在那里,背靠着栏杆,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头上。
他没有躲雨,就那样坐着,仰头看着倾泻而下的雨幕,眼神空洞。
“穆祉丞!”王橹杰冲过去,把伞撑在他头顶。
穆祉丞缓缓转过头,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看着王橹杰,看了很久,像在辨认一个陌生人。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我看到草稿纸了。”王橹杰蹲下身,把外套披在他身上,“你怎么……”
“我怎么了?”穆祉丞打断他,忽然笑了。那笑容扭曲破碎,和他平时完美的笑容判若两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王橹杰,你知道吗?”
他的声音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王橹杰想扶他起来,他却抓住王橹杰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那天我爸叫我回去,你知道为什么吗?”穆祉丞盯着他,眼睛通红,“因为我妈发现了我抽屉里的药。抗抑郁的药。我吃了一年多了,他们才知道。”
雨声太大,但他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刀,扎进王橹杰耳朵里。
“他们很生气。不是气我生病,是气我‘居然会得这种病’。我爸说,穆祉丞,你太让我失望了。完美的人生不能有这种污点。”穆祉丞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所以他们给我换了药,换了医生,还要送我去国外——一个专门‘矫正’问题少年的学校。”
王橹杰的呼吸停止了。
“我不能去。”穆祉丞的手在发抖,“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我答应了他们所有的条件——更好的成绩,更完美的表现,全国赛的金牌,保送最好的大学。我要证明我没病,我只是……累了。”
他说完这些,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抓着王橹杰手腕的手松开了,垂落在地。
“但我好累啊。”他喃喃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王橹杰,我真的好累。那个开关……好像再也打不开了。我试了,我每天都在试,可是里面是空的,全是空的……”
王橹杰的心脏疼得像要裂开。他扔掉伞,在雨中抱住穆祉丞。少年浑身冰冷,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没关系。”王橹杰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抖,“没关系,穆祉丞。累了就休息,打不开就不打了。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穆祉丞没有回应。他靠在王橹杰肩上,很久很久。雨水冲刷着他们,世界一片模糊。
然后,穆祉丞用尽力气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居然还带着笔。
“你看。”他指着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红痕,“我昨天试了。用笔尖划下去。可是连疼都感觉不到。开关关得太死了,连疼都传不过来。”
王橹杰的血液在瞬间冻结。
“别说了。”他抓住穆祉丞的手,“别说了,我们下去,我带你……”
“不。”穆祉丞甩开他,后退一步,背抵着栏杆。雨水打在他脸上,他闭上眼睛,又睁开。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话。
那句话在他们之间悬了太久,像一把始终没有落下的刀。
“王橹杰。”
“你看我的眼神,和看物理题不一样。”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那双被雨水浸湿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在燃烧,在哀求一个答案。
王橹杰站在原地,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但他看着穆祉丞,看着这个在雨中崩溃的、完美的、破碎的少年,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坚定。
他走过去,从穆祉丞手里抽出那支笔。然后他握住穆祉丞冰冷的手,翻开他的掌心,用笔尖在上面轻轻写字。
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
穆祉丞低头看着。雨水打湿了掌心,墨迹晕开,但字迹依然可辨。
王橹杰写完了,放下笔,抬起眼睛。
雨声中,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当然。”
他停顿了一秒,像在确认每一个字的重量:
“物理题没有你难解,也没有你……”
他握紧穆祉丞的手,指尖的温暖透过冰冷传递过去:
“让我想一直解下去。”
穆祉丞愣住了。他看着掌心模糊的字迹,又抬头看王橹杰。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落,像眼泪。
然后,他笑了。
不是完美的笑,不是面具的笑,是一个真实的、破碎的、却带着一点点光亮的笑。
他向前一步,把额头抵在王橹杰肩上。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整个人几乎瘫软下来。
“王橹杰。”他的声音闷在王橹杰湿透的校服里,“我好像……有点疼了。”
王橹杰紧紧抱住他:“疼就好。疼说明开关开了。”
“可是好疼……”
“我知道。但我会陪着你疼。”
雨还在下,没有变小的迹象。但他们站在天台上,在暴雨中相拥,像两个溺水的人抓住了彼此。
很久之后,穆祉丞轻声说:
“那道题……你可能永远解不完。”
“那就解一辈子。”王橹杰说,“我有的是时间。”
穆祉丞又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
那天晚上,王橹杰把穆祉丞送回了家。他站在穆家别墅的门外,看着穆祉丞走进去的背影。少年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不再空洞。里面有疲惫,有疼痛,但也有了一丝微弱的、真实的光。
王橹杰朝他点点头,转身走进雨夜。
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同了。
那道名为“穆祉丞”的题,他接下了。无论多难,无论要解多久。
因为有些题目,值得用一生去求解。
而有些答案,需要用一生去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