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月的搬砖生涯在汗水和尘土中过去。梦九归依旧是那个沉默高效的“新人王”，工钱和奖金再次如期落入他的口袋。他对这个世界的货币体系、基本生存规则有了更具体的认知。工棚里那柄“秋水”剑依旧静静躺着，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会取出，用布细细擦拭，指尖抚过冰凉的剑身，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固的、与过往世界最后的联系。体内的四十九丝灵气如同沉睡，在这“惰气”世界中毫无增长迹象，那一年的寿元损耗，是悬在心底最深处的刺。

这天又是难得的轮休日。清晨，梦九归在工棚外的公共水龙头下，用冰冷的自来水仔细清洗了身体和头发。然后，他打开那个简陋的行囊，取出了叠放整齐的、属于他原本世界的衣物——一套半旧的青色布质道袍，款式简洁，唯有衣襟袖口绣着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云纹，这是最低阶外门弟子的常服。当初穿越时，他便穿着这身。

换上熟悉的衣物，布料触感与工装截然不同，虽旧却自有一种清爽。他将长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这是他后来在集市地摊上买的）。背上依旧负着用干净灰布包裹的“秋水”。镜中（工棚破窗的反光）的人影，与周围杂乱粗糙的环境形成了奇异的反差——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静与一丝属于修士的疏离，身姿挺拔，仿佛刚从某个山野清修之地走出，误入了这钢铁水泥的丛林。

他并非刻意复古，只是……想偶尔感受一下“自己”。穿着这身衣服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或许能让他离那个似乎越来越远的修真世界，近那么一丝一毫。

果然，当他走入繁华市区时，这身打扮引来了比往常更多的注目。好奇的、讶异的、看热闹的、甚至觉得他在“玩cosplay”或“拍古装剧”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梦九归对此视若无睹，只是平静地走着，观察着这个世界的车水马龙、高楼广厦、霓虹闪烁。他在学习，在适应，也在寻找——寻找任何可能与“灵气”、“天道”、“回归”相关的蛛丝马迹，哪怕希望渺茫。

午后阳光有些慵懒。他信步走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广场附近，周围是商业区，人流如织。他站在一家大型商场外的台阶上，看着下方十字路口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匆匆而过的人群，神色沉静，仿佛一个超然的观察者。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又疲惫的身影，再次闯入了他的视线。

是栀忘言。

他依旧穿着那身浅灰色西装，但此刻西装外套拎在手里，白衬衫的袖子卷到了手肘，领带松垮地扯开了一些。他手里提着电脑包和一杯似乎已经凉透的咖啡，脸上是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和烦躁，正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对着手机激烈地争辩着什么，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而有些沙哑变调：

“……不是我推卸责任！王总，需求是上周五下班前才临时加的，原型都没有，你让我周一就要上线测试，这怎么可能？！开发那边也排不过来啊！……我知道重要性，但总得讲基本法吧？！”

他显然气得不轻，又或许是被连续的无理要求逼到了墙角，只顾着对着电话那头发泄（或者说试图讲理），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正朝着一个车流量极大的十字路口快步走去，而且人行横道的绿灯正在闪烁，即将转红。

梦九归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比起上次在蛋糕店门口的偶遇，这个年轻男人身上的“疲惫”与“焦灼”气息更加浓烈了，几乎化作了肉眼可见的灰败之气，缠绕在他周身。那是心神长期透支、压力无处释放、甚至对自身价值产生怀疑的迹象。在他原本的世界，这种状态极易招致外邪入侵，或引发心魔。

栀忘言完全没看路，嘴里还在说着：“……好，好，我今天不睡了行吧？我弄，我连夜弄！……”他脚步不停，在黄灯闪烁、即将变红的刹那，径直踏上了斑马线。

而右侧车道，一辆黑色的SUV似乎赶着最后几秒黄灯，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加速冲了过来！司机可能也在分神，或者根本没注意到斜刺里突然冲出的行人！

“吱——！！！”

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声猛地响起！

黑色SUV庞大的车头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带着巨大的动能，朝着斑马线上那道单薄、疲惫、毫无察觉的身影狠狠撞去！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栀忘言似乎直到这时才被轮胎摩擦声和周围的惊呼惊醒，他猛地转过头，瞳孔骤然收缩，映出瞬间逼近的黑色车头，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身体僵硬，连躲避的本能都似乎被冻结了！手中昂贵的笔记本电脑和咖啡杯脱手飞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粘稠。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一瞬之际——

台阶上的梦九归，动了。

没有掐诀念咒，没有灵气剧烈波动（实际上也调动不了多少）。完全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他看到危险，看到那个有过一面之缘、身上带着浓重“此世疲惫”的年轻人即将殒命。修士求长生，亦讲因果，见危不救，非其本心，何况这对他而言，并非难事——至少在肉体力量层面。

他脚下看似随意地一踏，身影却瞬间从台阶上消失！

不是瞬移，而是将肉身力量爆发到了极致，配合着一种简洁到极致的身法步幅，速度快到在常人视网膜中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青色残影！

下一刻，他已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栀忘言的身前半步，背对着那辆疯狂冲来的SUV。

面色平静，眼神无波。

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夸张的防御姿态，只是左脚微微前踏，沉腰坐胯，右臂抬起，手掌张开，五指微曲，朝着那裹挟着恐怖动能撞来的钢铁车头，轻描淡写地、稳稳地按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仿佛巨锤砸在实心橡胶轮胎上的巨响，骤然炸开！

预想中的碰撞、惨叫、人体被撞飞的血腥场面并未出现。

那辆起码一吨多重、加速冲来的黑色SUV，车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合金墙壁！车头盖瞬间扭曲变形，向内凹陷出一个惊心动魄的掌印轮廓！前挡风玻璃“哗啦”一声布满蛛网般的裂纹！

巨大的惯性让SUV的车尾猛地向上翘起，后轮甚至短暂离地，然后又重重砸回地面，整个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声，最终，在距离梦九归手掌不足半尺的地方，彻底停住，引擎盖下冒出缕缕白烟。

死寂。

以梦九归和栀忘言为中心，半径十几米内，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无论是路边的行人，还是其他车里的司机乘客，全都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滚圆，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撼和惊恐，仿佛看到了好莱坞特效电影里才可能出现的场景！

徒手……挡住了……加速的汽车？！

还是用一只手掌？！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哐当。”栀忘言脱手飞出的笔记本电脑摔在地上，屏幕碎裂。咖啡杯滚落，褐色的液体泼洒一地。

这细微的声响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呃……咳咳……” SUV驾驶室的门被艰难推开，一个脸色惨白、双腿发软的中年司机连滚爬了出来，看着自己变形的车头，又看看那个站在原地、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半分、只是缓缓放下手臂的青衣年轻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无边的恐惧。

梦九归放下手臂，微微活动了一下五指。掌心有些发麻，手骨微微刺痛，但并无大碍。这具身体的强度，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毫发无损的手掌，又抬眼看向那变形冒烟的车头，心中无甚波澜。凡铁之力，不过如此。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身后已经完全石化、表情空白、仿佛魂魄离体的栀忘言。

栀忘言还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脸色比纸还白，瞳孔涣散，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刚才那一瞬间，死亡的气息是如此真切地擦过了他的脖颈。而眼前发生的一切，更是彻底颠覆了他二十多年建立起的、关于物理定律和人类极限的认知。

“你……” 他喉咙干涩，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目光从梦九归平静的脸，移到他刚才挡住汽车的那只手上，再移到那辆惨不忍睹的SUV车头，然后又移回梦九归脸上。如此反复几次，大脑CPU似乎因为过载和惊吓而彻底宕机，无法处理这恐怖又荒谬的现实。

梦九归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扫了一眼周围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纷纷掏出手机拍摄的人群，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喜欢这种被围观的感觉，更不希望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这个世界的“官府”）。

他弯腰，捡起地上屏幕碎裂的笔记本电脑，又捡起那个空咖啡杯，递到栀忘言面前。

“你的。”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栀忘言机械地接过，冰凉的电脑外壳触碰到手指，才让他一个激灵，似乎找回了一点神智。他猛地深吸了几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扶正眼镜，再次看向梦九归，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魂未定、难以置信、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深深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激动。

“谢……谢谢你！”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颤抖，“刚才……刚才要不是你……我……” 他后怕得说不下去，又忍不住去看那辆车和梦九归的手，“你……你的手没事吧？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尽管他知道这极其唐突。

梦九归没有回答关于手的问题，只是淡淡道：“走路，看路。”

栀忘言脸上一热，是后怕也是惭愧。他刚才确实被工作气昏了头，完全没注意交通状况。

这时，那个惊魂未定的司机也踉跄着走过来，话都说不利索：“对、对不起！我、我赶时间……没、没看到……人没事吧？车、车我自己修……” 他显然被梦九归那一掌吓破了胆，根本不敢追究车损，只求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交警的哨声和警车的声音也从远处传来。

栀忘言看了一眼越来越混乱的现场和周围无数手机镜头，一把拉住梦九归的衣袖——触手是粗糙的棉布质感，与他平日里接触的西装革履完全不同。“这里不能待了，快走！”

梦九归略一迟疑，点了点头。他也无意在此纠缠。

两人迅速挤出人群，拐进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直到远离了喧嚣和围观，栀忘言才松开手，靠在墙上，又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着依然狂跳的心脏。他看向旁边依旧气定神闲、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飞了一只苍蝇的梦九归，心中的惊涛骇浪仍未平息。

“那个……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栀忘言。”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伸出手。

梦九归看了看他伸出的手，这个世界的礼节。他停顿了一下，伸出自己的手，与他轻轻一握。“梦九归。”

“梦九归……” 栀忘言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很特别。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梦九归的穿着、气质，还有背上那用布包裹的长条物，结合刚才那非人的一幕，一个荒谬又似乎唯一合理的猜测浮上心头。“你……你不是普通人吧？” 他试探着问，语气小心翼翼。

梦九归看了他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恰逢其会。”

这回答等于默认了“不普通”。栀忘言心头剧震，无数小说、影视剧里的情节瞬间涌入脑海，但他强行按捺住了追问的冲动。对方救了自己一命，这是天大的恩情。

“不管怎样，今天真的真的太感谢你了！救命之恩……” 栀忘言郑重地说道，然后看了看天色，又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惊吓和情绪剧烈波动后，饥饿感更明显了），“那个……梦先生，你吃饭了吗？如果……如果你不嫌弃，我请你吃顿饭吧！无论如何，请给我一个表达谢意的机会！” 他的眼神诚挚，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也有一丝想要更多了解这个神秘救命恩人的好奇。

梦九归本想拒绝，他习惯独来独往。但看着栀忘言苍白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惊悸，以及眼中那份真诚的恳切，他忽然想到，这个年轻人是他在这个世界接触到的、除了工友和老陈之外，第一个有过两次交集（尽管都是偶遇）、且身上带着鲜明“此世规则”烙印的个体。或许，通过他，能更深入地了解这个社会的运转，甚至……找到一些特别的信息？

沉默片刻，他点了点头。

“好。”

一掌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