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海市，空气里浮动着槐花细密的甜香。
顾家老宅的后院，那棵两人合抱的老槐树正开到极盛，一簇簇雪白的花穗垂落下来，在午后光线里像是凝固的云。苏晚站在树下的青石凳旁，身上那件月白色的旗袍被穿过枝叶的光斑染上晃动的碎金。
“头再往左边偏一点——对，就这样。”
顾屿的声音从老式胶片相机后传来，带着笑意。他今天穿了件挺括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那台徕卡M6是他父亲顾振华的珍藏，说是当年用第一笔生意赚的钱买的，有纪念意义。
苏晚依言微侧过头，视线却不看镜头，而是落在他身上。她看着他微微蹙眉调整焦距的样子，看着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的一小片阴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棵树下，六岁的顾屿为了帮她抢回被男孩夺走的玻璃弹珠，跟人打得鼻青脸肿，回来还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对她说：“晚晚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那时候他还没她高呢。
“笑什么？”顾屿从取景器后抬眼。
“想起你六岁那会儿。”苏晚抿嘴，眼尾弯起来，“像个脏兮兮的小豹子。”
顾屿也笑了，放下相机走过来。他个子很高，走近时投下的影子完全笼住了她。手指很轻地蹭过她颊边，“那会儿某人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还非要给我擦药。”
“谁让你逞能。”苏晚拍开他的手，却被他顺势握住了手腕。
他的掌心温热，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一层薄茧，摩挲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不知哪来的蝉，试探性地鸣了一声。
“晚晚。”顾屿的声音低了些。
“嗯？”
“紧张吗？”
苏晚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下周的订婚宴请柬已经全发出去了，海市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来。顾苏两家的联姻，在圈子里不算秘密，但真的走到这一步，像一场盛大的公开宣告。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自己都笑了：“有一点。主要是想到要穿那么高的高跟鞋站一晚上。”
“那到时候我扶着你。”顾屿拇指抚过她手腕内侧跳动的脉搏，“或者干脆找个理由早点溜，我带你去吃巷子口那家馄饨，你念叨好久了。”
“顾伯伯会骂你的。”
“我爸？”顾屿挑眉，“他巴不得。昨儿还偷偷跟我说，仪式走完就算完成任务，别耽误他跟我妈去欧洲补过结婚纪念日。”
苏晚笑出声。顾家父母感情极好，是圈子里出了名的。顾振华严肃板正，唯独在妻子面前像个毛头小子；顾妈妈温婉娴静，却总能三言两语让丈夫眉开眼笑。那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融进骨血里的亲密，常常让苏晚看着，心里就生出柔软的羡慕。
她也想要那样的未来。和顾屿，一年，五年，十年，几十年。慢慢把彼此变成生命里最寻常又最不可或缺的部分，像呼吸一样自然。
“想什么呢？”顾屿捏捏她手指。
“想以后。”苏晚抬眼，目光清清亮亮地落进他眼里，“想等我们老了，是不是也像顾伯伯顾伯母那样。”
顾屿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瞳孔里，漾开一层很浅的金棕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我们会比他们更好。”
不是甜言蜜语，甚至没什么修饰。就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沉甸甸的，带着某种磐石般的笃定。
苏晚心口一热。
“来。”顾屿拉着她走到槐树粗壮的树干前，指着树干上几道歪歪扭扭的刻痕，“看这个。”
那是很多年前刻的了。最下面一道旁边有个“晚”字，笔画稚嫩，旁边标注着“6岁”。往上一点是“屿，10岁”。再往上，是“14岁，一起淋雨”。最高的一道，离地面已经有一人多高，旁边刻着“18岁，要去同一个城市”。
每一道刻痕，都是一段被固化的时光。
“我量过了，”顾屿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折叠刀，银色的刀身在光下一闪，“现在这里，”他在自己头顶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刚好可以刻新的。”
苏晚看着他打开刀子，锋利的刀刃抵上粗糙的树皮。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像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树皮剥落，露出里面浅色的木质，刀刃一点点推进，刻出深深的沟壑。
“2017年，春。”他边刻边念，“顾屿与苏晚——”
“订婚。”苏晚接上。
最后一笔落下。顾屿收刀，吹掉木屑，手指抚过那行新鲜的刻字。然后他转过身，从衬衫领口里拉出一条细细的银链。链子下端坠着一枚羊脂玉平安扣，玉质温润如凝脂，中间一缕天然的血沁，像雪地里绽开的一点红梅。
“这个，”他解下链子，玉坠躺在他掌心，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我爸给我妈的信物。我妈走的时候留给了我，说以后遇到想拴一辈子的人，就给她。”
苏晚屏住呼吸。
顾屿绕到她身后，手指撩起她颈后的长发。银链贴上肌肤，微凉，玉坠却带着他的体温，沉甸甸地落在她锁骨之间。他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扣搭扣的时候，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后颈的皮肤。
“好了。”他退开一步，仔细端详。
苏晚低头，手指轻轻触碰那枚玉坠。玉是暖的，贴在心跳的位置，仿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顾屿……”
“戴着它，”他打断她，握住她碰玉坠的手，包进自己掌心，“这辈子，下辈子，都拴住了。跑不掉的，苏晚晚。”
他的眼睛很亮，里面有她的倒影，有晃动的光斑，有某种近乎执拗的认真。苏晚忽然眼眶发热，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哽住了，只能用力点头。
风吹过，槐花扑簌簌落下几穗，掉在他们肩头，发梢。空气里的甜香更浓了，混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混着旧时光的味道，混着某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将他们缠绕在一起的东西。
顾屿重新举起相机。
“这次看镜头。”他说。
苏晚抬眼。隔着几步的距离，透过相机的取景框，他们目光相撞。她忽然就不紧张了，那些关于宴会、关于高跟鞋、关于众人目光的顾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只是看着他，然后很自然地，笑了起来。
不是刻意摆出的笑容。是眼角弯起，眉梢舒展，嘴角上扬成一个柔软的弧度，连眼睛里都盛满光的那种笑。
咔嚓。
快门声很轻，却像某种落定的声音。
顾屿放下相机，低头看着胶片过片的扳手，嘴角也扬起来：“这张一定很好。”
“还没洗出来呢。”
“我知道。”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肩，带着她往老宅方向走，“我就是知道。”
苏晚靠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玉坠。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爸早上说，晚上想跟你爸再碰一下那个新能源项目的细节。”
“嗯，听说了。”顾屿点头，“我爸挺看好那个的，说要是成了，顾家能再往上走一步。不过他也说了，有苏伯伯一起，心里踏实。”
苏晚“嗯”了一声，没再接话。她想起昨天无意间听到父母书房里的对话，母亲似乎对顾家这次的投资有些疑虑，但父亲很坚持，说老顾看项目眼光毒，不会错。
应该……不会错吧。
她甩甩头，把那一丝莫名的不安甩开。抬头时，正好看见二楼书房的窗户后，父亲苏明远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茶杯，目光似乎正投向这边。见她抬头，父亲举杯示意了一下，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笑容。
苏晚也笑笑，挥挥手。
顾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苏伯伯在啊。那待会儿过去打个招呼？”
“好。”
两人并肩走进老宅的阴影里。身后，槐花还在静静飘落，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刻着新痕的树干上，落在暮春温柔的光里。
那枚玉坠贴着苏晚的皮肤，温润地、坚定地，熨帖着心跳。
像是许下了一个关于永恒的诺言。
只是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有些誓言，需要穿过怎样的风雪，才能抵达兑现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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