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定在海滨的华尔道夫。
请柬是顾母亲自挑选的,厚实的珠光纸,边缘烫了哑金的槐叶纹样,内页用瘦金体印着两人的名字。苏晚捏着一张样柬坐在自己房间的飘窗上,指尖反复摩挲过凸起的纹路。窗外是苏家花园精心修剪的草坪,再远处,能看到一角灰色海面,在初夏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小姐,夫人让您去试礼服。”佣人轻叩房门。
“就来。”
苏晚放下请柬,起身时,颈间的玉坠从衣领滑出,在空中轻晃了一下。她下意识握住,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飘忽,才稍稍定住。
礼服是顾妈妈托了关系,请动了一位早已隐退的苏绣大师出山。三套,一套主仪式的重工旗袍,一套敬酒的西式礼服,还有一套晚宴后的便装。此刻,那件旗袍正穿在苏晚身上。
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
月白色真丝绉缎,通身绣着缠枝槐花纹样,用的是最传统的打籽绣和盘金绣。领口、袖缘、裙摆,密匝匝的槐花和叶片蔓延开来,在光线下流转着若有若无的淡金色光泽。腰身收得极妥帖,下摆微喇,衬得身段纤秾合度。
“真好看。”苏晚的母亲林静仪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配套的披肩,眼里有赞叹,也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会不会……太隆重了?”苏晚转身,裙摆旋开一小片流光。
“一生一次的事情,隆重些好。”林静仪将披肩搭在她肩上,细细整理,“顾家有心了。听说这位陈师傅,顾太可是磨了三个月才松口。”
苏晚低头看着袖口精致的绣纹:“妈,顾家这次那个新能源项目,是不是投了很多?”
林静仪整理披肩的手微微一顿。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听爸爸提过几句,说顾伯伯很看重。”
林静仪没立刻回答。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把犀角梳,轻轻梳理苏晚垂在身后的长发。镜子里,母女俩的目光短暂交汇。
“生意上的事,我们女人家不懂,也少问。”林静仪的声音温和,却带着某种惯常的、不容置疑的边界感,“你爸爸会替顾家把关。你呀,就安心准备当新娘子。”
她放下梳子,从首饰盒里取出一对珍珠耳环,比在苏晚耳侧:“这对衬你。你外婆留下来的,海水珠,光泽好。”
苏晚看着镜子里母亲平静的侧脸,那句“可我前天晚上,听见你和舅舅打电话说风险太大”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没有问出口。母亲向来不喜欢她过问这些,觉得那不是“女孩子该操心的事”。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爸爸和顾伯伯几十年交情,总不会看错。
“对了,”林静仪状似不经意地问,“顾屿最近在忙什么?快毕业了,工作定了吗?”
“他拿到了一家头部投行的offer,不过还在犹豫。”苏晚说,“顾伯伯好像希望他先熟悉家里生意,那个新能源项目,想让他跟一阵。”
“跟一阵也好。”林静仪点头,“自家产业,总要有人接手。顾屿那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性子还有点浮。历练历练,将来才能撑得住。”
语气是惯常的客观点评,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苏晚敏锐地捕捉到,母亲提到“撑得住”三个字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虑。
“妈,”她转过身,握住母亲的手,“你是不是……不太看好顾家这个项目?”
林静仪看了她几秒,忽然叹了口气。
“晚晚,”她拉过女儿,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妈不是不看好。只是生意场上,没有百分百稳当的事。顾家这次步子迈得大,你爸虽然支持,但私下也说过,核心技术那块,好像还有争议。”她顿了顿,拍拍苏晚的手背,“不过这些都不是你该担心的。你顾伯伯大风大浪过来的,心里有数。再说了,就算……”
她停住,没再说下去。
“就算什么?”苏晚追问。
“没什么。”林静仪笑了笑,起身,“就算有什么,苏家和顾家绑在一起,总能过去。你呀,别瞎想,好好准备做新娘。下周末的宴会,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她说完,转身去收拾那几套礼服,动作轻柔仔细,侧影在午后的光里显得平静而优雅,仿佛刚才那丝忧虑从未出现过。
苏晚坐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蜷起。
窗外的海面上,不知何时聚起了一层薄雾,远处的灯塔轮廓变得模糊。她胸口的那枚玉坠,不知怎的,触感忽然有些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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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顾家书房。
厚重的红木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顾振华中气十足的声音,隔着门板也清晰可闻。
“……专利池的授权必须敲死!还有,那边实验室的数据复核,这个月内我要看到最终报告。对,一丝一毫都不能含糊!”
顾屿端着两杯茶,在门口停了停。父亲最近电话格外多,语气也总是绷着。他敲了敲门。
“进。”
顾振华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叉着腰。听见动静转过身,见是顾屿,严肃的脸色缓和了些,对着话筒说了句“就这样,尽快”,便挂了电话。
“爸。”顾屿把茶杯放在书桌上,目光扫过摊了满桌的文件、报表和合同草案,“还在忙项目的事?”
“嗯,最后几个关节。”顾振华揉揉眉心,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这几天论文答辩结束了吧?怎么样?”
“都过了。”顾屿拉了把椅子坐下,“offer那边,我回复了,先不去。”
顾振华抬眼看他,没说话,等着下文。
“我想好了,”顾屿迎上父亲的目光,“先跟家里这个项目。从头到尾跟一遍,比在外面学得快。”
书桌后的男人看着他,眼神里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欣慰。过了片刻,顾振华才点点头:“想清楚了就好。这个项目,要是成了,顾家能再上一个台阶。你跟着学,看我怎么谈,怎么看人,怎么决断。”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些,“但也要做好心理准备。商场上,没有一帆风顺的事。”
“我知道。”
“知道就好。”顾振华身体前倾,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文件,“核心技术我们占了先机,市场前景也明朗。但盯着这块肥肉的人太多了。最近就有风声,说我们那套催化剂的原始数据有问题。”他冷笑一声,“无非是有人想搅混水,压价,或者分一杯羹。”
“有麻烦吗?”顾屿皱眉。
“麻烦?”顾振华往后靠进椅背,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麻烦肯定有。但你老子我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他看向儿子,眼神锐利,“关键是要沉住气。数据我们反复验证过,没问题。专利壁垒也在建。只要资金链不断,按计划推进,明年这个时候,就能见分晓。”
他说得笃定,但顾屿注意到,父亲敲击扶手的频率比平时快。那是他思考或者压力大时的小动作。
“资金……有压力?”顾屿试探着问。
顾振华沉默了几秒。
“压力肯定有。这次押上去的不少。”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郁郁葱葱的庭院,“不过你苏伯伯鼎力支持,银行那边也疏通了。只要项目顺利,周转不是问题。”他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神情,“所以啊,你现在要学的,不光是怎么做事,更要知道,关键时刻,谁是真朋友,该怎么借力。”
顾屿点头。他心里明白,父亲口中的“借力”,很大程度上是指苏家。顾苏两家的关系,始于父辈的交情,巩固于多年的合作,而即将到来的联姻,无疑会将这种绑定推向更深层次。
这层关系,是助力,或许,也是一种无形的责任。
“对了,”顾振华像是想起什么,走回书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暗红色丝绒盒子,推过来,“这个,你找时间给晚晚。”
顾屿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翡翠手镯,水头极好,澄澈透亮,飘着几缕灵动的阳绿。
“你妈留下来的。说以后给儿媳妇。”顾振华的声音温和下来,“她要是还在,看到晚晚,不知道多高兴。”
顾屿合上盒盖,握在手里。丝绒的触感柔软微凉。
“爸,”他忽然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项目万一不顺,会不会……”
“没有万一。”顾振华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充满力量,“我顾振华这辈子,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运气。这个项目,我反复推敲过,也跟你苏伯伯反复论证过。我们有技术,有市场,有资金,有人脉。”他走到顾屿面前,手掌重重按在他肩上,“阿屿,你要记住,做生意,信心比黄金还重要。自己先信了,才能让别人信,让市场信。”
他的手掌很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和力量。顾屿抬头,看着父亲眼中熟悉的、仿佛能劈开一切障碍的锐光,心里那点隐约的疑虑,被压了下去。
是啊,父亲从未失手过。这次,也一定不会。
“我明白了。”他说。
顾振华满意地收回手:“明白就好。去忙你的吧,晚上跟你苏伯伯一家吃饭,别迟到。”
顾屿起身,拿着那个丝绒盒子走出书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父亲重新投入电话会议的声音隔绝。
走廊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阳光从尽头的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盒子,又摸了摸自己颈间——那里空空如也,那条戴了二十年的玉坠链子,已经戴在了另一个人的心上。
他想起苏晚戴上玉坠时,眼里瞬间涌上的水光。想起她说“想等我们老了”时,那种清澈又柔软的期盼。
心里某个地方,变得异常坚定。
不管父亲的项目会遇到什么,不管未来还有什么挑战,他都会牢牢抓住手里已有的东西。他的家,他爱的人,他即将展开的人生。
他走下楼梯,步伐沉稳。
窗外,花园里的槐树正郁郁葱葱。初夏的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在低语着一个尚未被惊扰的、安宁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