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证会定在六月初,海市国际会议中心。
那天早晨天色阴沉,云层压得很低,是一种浑浊的铅灰色,仿佛随时能拧出水来。顾屿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几乎一夜没睡。父亲书房的灯亮到后半夜,他几次起床下楼,都能看见门缝下透出的光,以及隐约传来的、压抑着情绪的说话声。
他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灰蒙蒙的天。手机屏幕上是和苏晚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晚她发来的「别太担心,会顺利的。」后面跟着一个拥抱的表情。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想回复点什么,打了几行字,又删掉。最后只回了个「嗯」。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顾屿探头,看见父亲那辆黑色的轿车驶出庭院。顾振华今天没等司机,自己开车。透过降下的车窗,顾屿能看到父亲穿着挺括的深灰色西装,侧脸线条绷得很紧,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他知道,父亲要去打一场硬仗。一场关于技术、关于专利、更关于顾家未来几年命脉的仗。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苏晚:「我爸也出门了,说去给你们助阵。」
顾屿心里微微一暖,回复:「谢谢苏伯伯。」
「等你消息。」苏晚回得很快。
他没再回,把手机塞进口袋,换了身衣服下楼。母亲已经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简单的早餐,但她几乎没动,只是端着杯黑咖啡,望着窗外出神。听到脚步声,她才转过头,勉强笑了笑:“起来了?吃点东西。”
“妈,”顾屿在她对面坐下,“爸那边……把握大吗?”
林雅茹沉默了片刻,放下咖啡杯,杯底与瓷碟碰撞出轻微的脆响。“你爸爸说,技术上没问题。”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但有时候,技术没问题,不代表别的方面也没问题。”
这话说得含糊,但顾屿听懂了。他想起了最近在财经论坛和几个行业小圈子里隐约流传的风声,关于顾家核心技术数据“可能存疑”,关于“竞争对手正在联合游说”。那些帖子出现得很快,消失得也快,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未散,石子已沉。
“妈,”他握住母亲放在桌面上的手,冰凉,“会过去的。”
林雅茹反手握了握他的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又飘向窗外,那里,庭院的槐树在阴沉的天色下,叶子蔫蔫地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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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苏家。
苏晚也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她看着父亲苏明远的车驶离,心里那根从昨晚就一直绷着的弦,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助阵”而有丝毫放松。相反,一种莫名的心慌,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来。
她转身回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下意识地搜索起与顾家项目相关的关键词。页面上跳出一些行业资讯,大多是正面的项目展望和前景分析。但翻到第二页、第三页,一些匿名的、用词隐晦的讨论帖开始出现。
“……听说评审团里有人被打了招呼。”
“……原始数据仓库上周有异常访问记录。”
“……现金流好像很紧,银行态度暧昧。”
每一条都语焉不详,每一条都让人心头一沉。
苏晚关掉网页,手指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她想起昨晚父亲回家后,在书房待了很久。她借口送水果进去,看见父亲对着电脑屏幕,眉头深锁,屏幕上正是听证会的相关材料。她放下果盘时,父亲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老顾太要强了……有时候,退一步,未必是坏事。”
当时她没敢细问。现在回想起来,那句话里浸着的疲惫和隐约的不安,让她指尖发冷。
手机响起,是顾屿发来的:「我去趟公司,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苏晚立刻回复:「我也去。」
「别,」顾屿回绝得很快,「你在家等消息就好。现场可能……不太好看。」
不太好看。
苏晚盯着那四个字,胸腔里某个地方像被轻轻拧了一下。她仿佛能看到会议中心外可能聚集的记者,那些闪烁的镁光灯,那些尖锐的提问,以及可能从听证会现场提前流出的、不乐观的结果。
她最终还是没去。一整天都坐立不安,书看不进去,画也画不下去。母亲林静仪中午回来了一趟,脸色也有些沉,只说了句“还在进行中”,便又匆匆出门,说是去银行。
整个家像一艘在浓雾中航行的船,寂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彼此不安的心跳。
下午三点多,天色更加阴沉,远处传来闷雷滚过的声音。
苏晚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不是顾屿,而是几个平时有来往的、家世相仿的朋友,消息接二连三地蹦出来。
「晚晚,怎么回事?财经频道快讯说顾家听证会好像出了大问题!」
「我看到现场照片了,顾伯伯脸色好难看……」
「专利评审团当场质疑数据可重复性?真的假的?」
苏晚的心猛地往下沉。她颤抖着手点开新闻推送。
标题触目惊心:「‘新能源之星’陨落?顾氏集团核心技术听证会遭遇滑铁卢」
正文还在加载,但配图已经清晰显示:会议中心门口,顾振华被一群记者围在中间,他仍努力维持着仪态,但紧抿的嘴唇和眼底无法掩饰的锐利寒意,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而他身边,苏明远正试图挡开部分镜头,眉头紧锁。
照片角落里,苏晚看到了顾屿。他站在父亲侧后方半步的位置,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身姿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直直地看着某个方向,空洞,又像凝着冰。
雨水,就在这时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起初只是豆大的雨点,很快就连成了片,在窗玻璃上冲刷出道道水痕。远处的海面和天空彻底模糊成灰蒙蒙的一片。
苏晚冲出房间,跑下楼。客厅里,电视正调到财经频道,主持人语速很快地报道着:
“……评审团七名专家中,有四位对顾氏提交的核心催化剂长期稳定性数据提出‘无法采信’的初步意见,要求提供原始实验室日志及更广泛的第三方验证……这意味着,顾氏集团不仅可能无法如期获得关键专利授权,此前基于该技术获得的多笔大额融资及政府补贴,也可能面临审查甚至追回……受此消息影响,顾氏集团及其关联上市公司股价已在午后开盘暴跌……”
画面切换,是顾氏大厦外聚集的人群和车辆,嘈杂混乱。
苏晚呆呆地站着,耳朵里嗡嗡作响。主持人后面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看到镜头一闪而过时,顾屿护着父亲上车离开的背影。雨水打湿了他的衬衫,布料贴在背上,勾勒出紧绷的肩胛骨线条。
那么孤独,那么倔强。
手机在掌心里疯狂震动。她低头,是顾屿。来电显示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像她此刻慌乱的心。
她几乎是立刻接起:“顾屿!你怎么样?顾伯伯呢?你们现在在哪儿?”
电话那头先是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雨声、人声、汽车鸣笛声。然后才是顾屿的声音,嘶哑,疲惫,但异常平静:“我没事。我爸……也还好。我们在回公司的路上。”
“新闻上说的是真的吗?那些质疑……”
“真的。”顾屿打断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有人做了局,数据被动了手脚,原始日志……不全了。”
苏晚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
“现在说这些没用。”顾屿的声音很沉,“晚晚,这几天……我可能会很忙。公司现在一团乱,银行、投资人、合作伙伴……电话都快被打爆了。我爸他……”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他需要我。”
“我知道。”苏晚用力点头,哪怕他看不见,“我知道。你顾好家里,不用管我。我……我能做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雨声敲打车窗的声音格外清晰。
“你什么都别做。”顾屿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保护欲,“在家待着,别出门,也别看新闻。等我联系你。”
“顾屿……”
“听话,晚晚。”他的声音软了一点,但依旧不容置疑,“现在外面……不安全。我也不能分心。”
苏晚喉咙哽住。她想说“我不怕”,想说“我想陪你”,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胸口,只化作一个轻轻的:“……好。你……小心。”
“嗯。”顾屿应了一声,又补充道,“别担心。槐树还没死呢。”
电话挂断了。
忙音传来,苏晚还握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混沌。她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
客厅的电视还开着,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财经新闻已经播报完毕,换成了轻松的音乐节目,欢快的旋律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讽刺。
她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
颈间的玉坠滑出来,垂在半空,轻轻摇晃。温润的质地贴着皮肤,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蔓延上来的寒意。
她想起顾屿最后那句话。“槐树还没死呢。”
可这场暴雨,会不会太急,太猛?
雨声喧嚣,掩盖了所有微弱的声响,也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晦暗的天色里,无声地酝酿、积聚,等待着最终倾泻而下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