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两家人聚在顾家临海那间私厨的顶层包厢。
包厢三面落地窗，窗外是逐渐被夜色浸染的海，远处港口灯火次第亮起，像撒了一把碎钻在黑丝绒上。室内光线调得柔和，长餐桌上铺着雪白亚麻，银质烛台中央，白玫瑰与尤加利叶的插花散发出清冽微辛的香气。
苏晚到得稍晚些。她换了身烟粉色的丝质连衣裙，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长的脖颈，那枚羊脂玉坠安静地贴在锁骨下方。进门时，顾屿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低声讲电话。他侧影被窗外渐浓的夜色勾勒得有些紧绷，但听见动静转过身，看见是她，眉眼瞬间舒展开，对着电话匆匆说了句“先这样”，便快步迎过来。
“路上堵了？”他自然地牵过她的手，掌心温热干燥。
“嗯，滨海南路有点事故。”苏晚笑了笑，目光掠过他肩头，看向室内。
顾家父母已经到了。顾振华正和苏明远站在另一扇窗前，手里端着威士忌杯，低声交谈着什么，两人脸上都带着笑，但顾振华另一只空着的手，指节无意识地在玻璃杯壁上轻轻敲击。苏晚的心，细微地顿了一下。
顾妈妈林雅茹则和苏晚的母亲林静仪坐在靠里的沙发上，两人挨得很近，正翻看一本厚厚的相册，不时发出轻笑声。暖黄的灯光落在她们身上，显得格外温馨。那本相册，苏晚认得，是顾屿从小到大的照片，顾妈妈宝贝得很。
“晚晚来啦。”林雅茹先抬起头，笑容温柔地对她招手，“快过来，刚翻到阿屿小学演大树，脸上画得绿油油的照片，可笑了。”
气氛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顾伯伯，爸，妈。”苏晚一一叫人，声音清亮得体。
顾振华和苏明远停止交谈，转过身。苏明远笑容宽和，走过来拍了拍女儿的手臂：“就等你了。饿了吧？”顾振华则朗声笑道：“晚晚今天这身好看，像画里走出来的。”他目光扫过她颈间的玉坠，笑意更深了些，“这坠子，还是你戴着最衬。”
寒暄间，侍者开始安静地上菜。菜式是顾妈妈定的，精致清淡，以海鲜和时蔬为主。头盘是冰镇过的牡丹虾配鱼子酱，虾肉弹牙鲜甜。席间的话题，自然而然绕到了即将到来的订婚宴。
“……酒店那边雅茹都确认好了，菜单试了三次。”顾振华切着盘中的银鳕鱼，语气是惯常的爽利，“乐队请的是柏林爱乐来的几个乐手，小型弦乐四重奏，不吵，又够格调。”
“费心了。”林静仪微笑，“我们这边宾客名单也最终敲定了，晚点让秘书发过来核对一下。”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顾振华举杯，“来，为两个孩子。”
水晶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苏晚抿了一口香槟，冰凉的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微酸的果香。她看向顾屿，他正好也看过来，眼神相接时，他对她眨了眨眼，嘴角噙着笑。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
直到主菜快用完时，顾振华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起身，对众人歉意地笑笑：“抱歉，接个紧急电话。”说着，便拿着手机快步走向连接着露台的玻璃门。
门开合，带进一丝微咸的海风。
苏晚低头用银勺搅动着碗里的松茸汤，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露台方向隐约传来的、被玻璃门阻隔得断断续续的声音。顾振华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真切，但语气里的某种急促和强硬，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必须压下去……明天我要看到澄清声明……对，不计代价……”
她抬起眼，发现父亲苏明远也正停下刀叉，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那扇玻璃门，停留了大约一秒，然后平静地收回，继续和林雅茹讨论起订婚宴上鲜花的配色。母亲林静仪则微微侧身，正轻声询问顾屿毕业旅行的计划，神态自然。
只有顾屿。他握着水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低着头，目光落在桌布繁复的暗纹上，似乎在专注地研究那些交织的线条，但苏晚看到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露台的门被拉开，顾振华走了回来。脸上重新挂上笑容，甚至比刚才更明朗些，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公司里一点琐事，扫兴了扫兴了。”他坐回座位，重新拿起刀叉，看向苏晚，“晚晚，汤不合胃口？”
“没有，很好喝。”苏晚连忙说。
“那就好。”顾振华笑着，转而看向苏明远，“明远，上次说的那笔过桥资金，多谢了。月底前一定到位。”
苏明远摆摆手，语气轻松：“说这个就见外了。项目进度要紧。”
话题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苏晚心里的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她想起了下午母亲那些未竟的话，想起了父亲书桌上那份被她无意瞥见、标题写着《新型催化剂专利稳定性风险评估》的薄薄文件。
甜品是杏仁豆腐配桂花糖浆，清甜细腻。用餐接近尾声时，顾屿轻轻碰了碰苏晚的手肘。
“晚晚，”他从身旁的座位上拿过那个暗红色的丝绒盒子，在桌下递给她，声音很低，只够他们两人听见，“我妈留给你的。”
苏晚一怔，接过盒子。在桌布的遮掩下，她轻轻打开一条缝。温润的翡翠光泽流淌出来，那对镯子安静地躺在深色的丝绒里，像两泓凝结的碧水。
她抬眼看他。顾屿的眼神很温柔，又带着某种郑重。“我妈说，”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等她有了儿媳妇，一定要亲手给她戴上。她来不及了，我替她。”
苏晚鼻子猛地一酸。她用力抿住嘴唇，手指抚过冰凉的翡翠，点了点头。
“我去下洗手间。”她低声说，需要一点空间平复翻涌的情绪。
洗手间在包厢外，需要穿过一条铺着厚地毯的安静走廊。廊灯昏暗，墙上挂着抽象油画。她用冷水拍了拍脸，看着镜子里自己微红的眼眶，深吸了几口气。玉坠贴在皮肤上，似乎也沾染了她的体温。
出来时，她没立刻回包厢。走廊尽头有一个半开放的小露台，正对着海。夜风比刚才更凉了些，带着潮气。她走过去，想吹吹风。
刚靠近，就听见露台转角另一边，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是父亲苏明远。
“……我知道有风险，老顾。但现在已经骑虎难下。银行那边我还能再周旋半个月，但前提是下月初的技术听证会，必须顺利通过。否则……”
声音断了一下，似乎在听对方说话。
然后，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苏晚很少听到的、近乎疲惫的沉重：“我明白。晚晚和阿屿的事……不会受影响。再难，这点我也会守住。”
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人离开了。
苏晚僵在原地，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扑在脸上，她却觉得指尖发凉。父亲口中的“风险”、“骑虎难下”、“周旋”，像细小的冰碴，扎进她刚刚被温暖充盈的心口。
她又在原地站了几分钟，直到心跳慢慢平复，才整理了一下表情，转身往回走。
回到包厢时，气氛似乎更加热烈了些。顾振华正在讲一个早年创业的趣事，引得众人发笑。顾屿看到她回来，立刻起身为她拉开椅子，低声问：“没事吧？”
“没事。”苏晚摇摇头，坐下，手指悄然握紧了藏在掌心、已经被焐热的丝绒盒子。
宴会在晚上九点多结束。两家人站在私厨门口道别。顾妈妈拉着苏晚的手，又叮嘱了好些订婚宴的细节。顾振华和苏明远握手时，力道很重，互相拍了拍肩膀。
“路上小心。”顾振华说。
“你们也是。”苏明远点头。
顾屿送苏晚上车。关门前，他俯身，飞快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皮肤。“晚安，”他说，“别想太多。”
车子驶离。苏晚从后视镜里看着顾屿的身影站在原地，越来越小，最终融入灯火阑珊的街景。她低头，打开手里的丝绒盒子。那对翡翠镯子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静的光。
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是顾屿刚发来的消息：「镯子喜欢吗？」
她打字：「很喜欢。替我谢谢阿姨。」
发送。
然后又加了一句：「顾屿，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在一起，对吧？」
消息发出去，她盯着屏幕。几秒钟后，回复跳了出来。
「当然。」
「槐树不死，我们不散。」
后面跟着一个他们小时候常用的、傻乎乎的太阳笑脸表情。
苏晚看着那行字，胸口被暖意和酸涩同时涨满。她把手机贴在胸口，看向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向后掠去，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不知道父亲和顾伯伯正在面对怎样的“骑虎难下”。
她不知道那通“紧急电话”背后是怎样的风波。
她只知道，手里这抹温润的碧色，和颈间沉甸甸的暖玉，是她想要牢牢握住的未来。
车子穿过跨海大桥，桥下黑沉沉的海水无声涌动，反射着两岸零星的灯火，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兽，潜伏在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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