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晨,天空又恢复了铅灰色,云层低垂,酝酿着另一场冬雨。城市在高架桥上汇成缓慢流动的钢铁河流,尾灯在阴郁的天色下连成一片红色的光点。
顾屿坐在前往公司的保姆车后座,闭目养神。李薇坐在旁边,最后一次核对上午的行程,压低声音提醒:“……说明会十点开始,陈导、张导、制片人王总都会到场。苏顾问那边准备得很充分,听说材料做了几十页。你主要是听,从角色理解和拍摄可行性角度提点问题就好,别太……”
“我知道。”顾屿打断她,眼睛没睁开,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他知道李薇在担心什么,担心他又像之前那样,带着某种隐晦的针对。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今天踏进那间会议室,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态去面对苏晚,面对那份他“期待”又“抗拒”的专业说明。
车子滑入地下车库,专属电梯直达公司所在楼层。走廊里铺着吸音地毯,脚步声被吞噬。第二会议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已经传来陈导爽朗的笑声和其他人的低语。
顾屿在门口停顿了一秒,调整了一下呼吸,脸上习惯性地挂起那副温和而略显疏离的公式化表情,推门而入。
会议室里暖气很足。长条会议桌一端已经架设好了投影仪,幕布垂下。陈导、张导、制片人王总坐在一侧,正闲聊着。苏晚坐在投影仪旁,面前摊开着笔记本电脑和厚厚的文件夹。她今天穿了件浅米色的针织衫,配深灰色直筒裤,长发依旧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和清晰的侧脸线条。她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一份打印稿,神情专注,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她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目光与走进来的顾屿短暂相接。她的眼神很平静,像无风的湖面,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礼貌性地微微颔首,然后重新落回手中的稿件上。
“顾老师来了,正好,咱们开始吧。”陈导招呼道。
顾屿在陈导对面的位置坐下,与苏晚之间隔着会议桌的宽度和投影仪的光束。他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状似随意地靠向椅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正在连接电脑、调试投影的苏晚。
她的动作很利落,手指在键盘和触控板上快速移动,专注而稳定。调试完毕后,她站起身,走到幕布旁,手里拿着一个激光笔。她的背挺得很直,姿态从容,完全没有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做正式汇报的紧张感。
“各位老师上午好。”她开口,声音清晰平稳,透过会议室良好的音响设备传遍每个角落,“我是艺术顾问苏晚。接下来我将围绕《无声证言》中几件核心文物道具的背景、视觉呈现方案、以及与角色和剧情结合的细节建议,进行汇报。时间大约四十五分钟。首先,我们从贯穿全片的核心线索——‘汉代龙凤纹玉璜’开始。”
她按下遥控器,幕布上出现一张高清的汉代玉璜博物馆藏品图片,旁边附有详细的尺寸、纹样解析和出土背景说明。
会议室内安静下来,只有苏晚清晰的声音和她偶尔切换幻灯片的轻微声响。
顾屿起初还带着几分审视和距离感,但随着苏晚的讲述深入,他很快被吸引了进去。她的汇报并非枯燥的学术罗列,而是紧密围绕电影需求展开:玉璜的纹样如何隐喻角色关系;其“残缺一角”的设定如何在镜头语言中强化悬疑感和悲剧性;不同光线下玉质呈现的细微变化如何服务于角色心境;甚至,她还准备了几个简短的动画示意,展示玉璜在特写镜头下可能出现的“光学效应”及其对观众心理的潜在影响。
专业,深入,且极具电影思维。不仅解答了之前勘景时关于“做旧”与“裂痕”的争议,更提供了远超预期的、富有创造性的视觉可能性。
陈导和张导听得频频点头,不时低声交流,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制片人王总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顾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轻轻敲击,这是他专注思考时的小动作。他看着幕布上那些精心准备的图片、图表和动画,看着苏晚在激光笔的红点指引下,从容不迫地讲解每一个细节,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她做得极好。好到让他挑不出任何专业上的毛病,甚至……心生佩服。这种在自身领域达到精通并游刃有余的状态,他太熟悉了——那是他自己在表演领域追求的境界。
汇报进行到“宋代影青瓷执壶”部分。苏晚在解释了其釉色特征和“冰裂纹”意象的合理性之后,话锋一转:“在确保历史逻辑和视觉基调的前提下,为了强化顾老师之前提到的‘冰冷、锋利、内心布满裂痕’的角色感觉,我与道具组沟通后,提出一个补充建议。”
她切换幻灯片,屏幕上出现一张新的设计草图。草图显示执壶的壶身一侧,釉面下隐约透出几道极其细微、仿佛冰层下暗流般的青灰色“开片”纹路,比常见的影青瓷开片更细、更冷冽,需要特定角度和光线才能察觉。
“我们可以在仿制时,尝试在釉层中加入极微量的特殊色料,模拟这种‘隐性冰裂’效果。它在常规镜头下不明显,不会干扰器物本身的华美,但在主角特定心境的特写镜头,或者配合特殊打光时,会隐约浮现,成为一种视觉化的心理隐喻。”苏晚解释道,目光扫过众人,最后似有若无地掠过顾屿,“这既回应了顾老师对‘意象强化’的需求,也避免了脱离器物本身特性的过度加工。”
这个建议,巧妙地将顾屿之前略带“刁难”性质的提议,转化为了一个更具艺术巧思和专业可行性的方案。
顾屿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看向幕布上那张草图,又看向站在幕布旁、神色平静的苏晚。她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没有任何得意或挑衅,只有纯粹的、就事论事的专业态度。
可就是这种平静,让顾屿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她记得他的话,甚至认真思考了,并且给出了一个更优解。这不是妥协,是超越。
他喉结微动,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最终,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重新落回幕布上,避开了她的视线。
汇报继续进行,涉及到青铜器、古画、漆器等多个门类。苏晚对每一件道具的考据、视觉呈现建议、安全拍摄要点都梳理得条分缕析,逻辑严密。她还提前预估了几个拍摄中可能遇到的难点,并给出了预备方案。
四十五分钟过得很快。当苏晚最后说“我的汇报到此结束,谢谢各位老师”时,会议室里安静了一两秒,随即响起了掌声。
“精彩!”陈导率先开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赏,“苏顾问,你这不仅仅是一份说明,简直是一份电影文物美学应用指南!太扎实了!”
“是啊,”张导也点头,“很多视觉化的想法给我们美术组很大启发。尤其是那个‘隐性冰裂’的概念,太妙了!”
制片人王总笑道:“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果然没错。苏顾问,辛苦了。”
面对众人的赞誉,苏晚只是微微欠身,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各位老师过奖了,这是我份内的工作。后续具体执行中,有任何问题我们随时沟通。”
她的表现大方得体,既不居功,也不过分谦卑,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顾屿没有加入赞扬的行列,他沉默地坐着,目光落在面前空白的笔记本上。直到陈导看向他:“顾屿,你从演员角度,还有什么问题或想法吗?”
顾屿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苏晚。她正收拾着电脑和资料,闻言也停下动作,看向他,等待着他的提问。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顾屿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他避开那些过于私人或情绪化的区域,选择了一个最安全、也最符合他此刻身份的问题,声音不高,但清晰:
“苏顾问对道具细节和视觉隐喻的设计,对角色理解很有帮助。我想知道,在后续实拍中,尤其是需要与这些道具产生密切互动、甚至需要借助道具来传递复杂情绪的戏份时,你是否能提供一些更具体的、关于‘触感’、‘重量’、‘使用习惯’等方面的历史考据或合理想象建议?毕竟,演员的‘相信’和‘体验’,很多时候来自这些最细微的物理真实。”
他的问题依然紧扣专业,甚至更加深入,指向了表演与文物结合的最细腻处。
苏晚似乎早有准备,或者说,这个问题恰恰落在了她思考的范畴内。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回应:
“当然可以,顾老师。这其实是我接下来准备和道具组深入沟通的重点之一。比如那件玉璜,汉代贵族佩戴时,其系绳方式、悬挂位置、行走时的摆动幅度和触碰身体的频率,都有一定讲究,我会整理相关资料。再比如执壶,宋代点茶、分茶的具体手法,执壶的倾斜角度、水流速度与茶沫形态的关系,这些细节如果能还原,不仅能增加画面的历史质感,也能为演员的肢体语言和情感表达提供非常具体的支点。我会尽快整理一份关于主要道具‘物理特性’与‘使用情境’的补充说明给您和导演组。”
她的回答再次精准命中靶心,甚至考虑得比顾屿提问的更加周全。
顾屿看着她侃侃而谈时眼中自然流露的光彩,看着她因为深入思考而微微抿起的唇线,心脏某个角落,像是被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勒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微而清晰的酸胀感。
这种在工作上被全然理解、甚至被引领着向更深层次探索的感觉,太久没有过了。
“好。”他最终只吐出这一个字,声音有些低哑。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转而看向陈导,“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汇报会到此圆满结束。众人起身,气氛轻松。陈导拍着顾屿的肩膀,笑着说下午再碰一下某场戏的修改方案。制片人王总和张导边走边讨论着预算调整。
苏晚独自收拾着设备,将电脑和文件仔细装入背包。顾屿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李薇已经快步走过来,低声提醒他下一个通告的时间很紧。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最后看了她一眼——她正弯腰拉上背包拉链,侧脸沉静,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围的喧嚣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然后,他转身,跟在李薇身后,离开了会议室。
门轻轻合上。
苏晚拉好拉链,直起身,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以及幕布上还未关闭的、最后一张关于“物理特性”补充说明的标题幻灯片。
阳光不知何时冲破了云层,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光柱中静静飞舞。
她站在原地,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和自己胸腔里,那一声比一声清晰、却无人听见的、孤独的回响。
汇报很成功。
专业得到了认可。
甚至,与他进行了一场高质量的、纯粹智性层面的对话。
可为什么,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并没有被填满,反而……好像更空了?
她抬手,轻轻按了按心口。玉坠坚硬地抵着指尖。
片刻后,她关闭投影仪,收拾好一切,也离开了会议室。
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她的脚步声,轻轻叩击着光洁的地面,一路延伸向未知的、布满阳光与阴影交错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