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读会结束后的几天，海市迎来了短暂的晴日。阳光透过云层，带来一丝并不灼人的暖意，却依然驱不散冬日空气里固有的清寒。

苏晚将自己关在临时租住的公寓里，全力投入顾屿要求的“详细说明”的撰写工作。这本应是纯粹的专业输出，可当她摊开资料，对着屏幕上那些熟悉的文物图片和剧本段落时，思绪却像挣脱了缰绳的马，总是不自觉地奔向一些危险的边缘。

指尖敲击键盘，打出关于“钧窑窑变偶然性”的段落，眼前却浮现出顾屿在会议室里，凝神倾听她解释时，那双沉静专注的眼睛。他当时说，“被美短暂俘虏”……那种理解，精准得让她心惊。

文档翻到青铜器“范线”与“垫片”的分析部分，耳边又仿佛响起他低沉的声音，揣摩着角色触摸到“不自然”痕迹时的心理节奏。那种将冰冷知识转化为血肉情感的敏锐，是她未曾预料到的。

还有编剧那句轻飘飘的“校友”。两个字，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无法平复的涟漪。海市一中的银杏道，图书馆靠窗的老位置，篮球场边夏天冰镇的汽水……无数被刻意封存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带着旧日阳光的温度和声音，与她此刻面对的冰冷屏幕形成尖锐对比。

她甩甩头，试图将那些杂念驱逐。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黑咖啡灌下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她是苏晚，是《无声证言》的艺术顾问，她的工作是为电影提供专业支持，仅此而已。

她重新聚焦，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得更快。专业术语、历史考据、视觉建议、安全提醒……一行行文字在屏幕上蔓延，结构清晰，论证严谨。她试图用这种密集的、不容分心的智力劳动，筑起一道堤坝，阻挡内心那些不合时宜的潮涌。

然而，在撰写到某处关于“古代玉器沁色与作伪鉴别”的说明时，她握着鼠标的手还是停顿了。视线落在自己颈间——那里空空如也，但内袋里，那枚羊脂玉坠贴着肌肤，微凉，却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有存在感。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隔着衣料，能感觉到玉坠坚硬的轮廓。

他呢？他是否还留着那枚碎裂后又被修复的玉坠？还是早已丢弃，如同丢弃那段不堪的过去？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她努力维持平静的心湖。

她猛地收回手，关掉了文档，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繁华却陌生的都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肺叶充满寒意。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需要更彻底的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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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顶层公寓里。

顾屿刚刚结束一个深夜的电话会议，是关于某个国际高奢品牌代言的续约细节。经纪人李薇在电话那头反复强调着这次续约的重要性，以及品牌方对他在《无声证言》拍摄期间形象维护的“高度期待”。

他敷衍地应着，挂了电话。偌大的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光洁冰冷的地板上。寂静无声，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轻微的嗡鸣。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小半杯威士忌，没加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的城市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却照不进他眼底分毫。

左臂的伤口已经结痂，轻微的痒意不时传来。他无意识地用右手拇指指腹摩挲着左前臂纱布边缘露出的皮肤。

白天密集的拍摄、采访、商业活动像一套精密运转的程序，消耗着他的体力和注意力。可每当程序出现短暂的空白，比如换场的间隙，车上闭目养神的片刻，或者像现在这样独自面对无边夜色时，某些不受控制的思绪便会悄然漫上来。

剧本围读会上，苏晚解释钧窑魅力时，那双清亮而笃定的眼睛。她说“偶然天成”、“古典理想”时，微微扬起的下巴和自然流露的、属于专业者的自信光彩。还有她阐述青铜器细节时，那种抽丝剥茧般的逻辑和了然于胸的从容。

很陌生。和他记忆里那个会为一道数学题皱眉、会在篮球场边为他呐喊、会在雪夜里哭着离开的女孩，截然不同。

可偏偏，这种陌生里，又透着一种诡异的、让他无法忽视的熟悉感。那是属于苏晚内核里的某种东西，聪明，执着，一旦认定某个领域就会投入全部热忱……这些东西，似乎并没有被五年的时光和遥远的距离磨灭，反而被淬炼得更加锐利夺目。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以及更深沉的困惑。

他仰头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他想起自己当时提出的那些问题，起初或许带着一丝刻意的刁难和审视，但听着她的回答，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进去。那种在专业领域碰撞出的、近乎棋逢对手的智力快感，是他在娱乐圈沉浮五年里，极少体验到的。

更让他心烦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期待她的那份“详细说明”。不是出于挑剔或为难，而是……单纯地想看看，在那个纯粹由知识和逻辑构筑的世界里，她还能展现出多少他未曾了解的面貌。

这很危险。顾屿清楚地知道。

他应该恨她，应该对她的一切无动于衷，应该用最完美的冷漠将她彻底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这才是他五年来赖以生存的法则，也是对她当年“背叛”最有力的回击。

可是，为什么当她用那种平静专业的语气，精准地剖析着那些古老器物的灵魂时，他心头的恨意，会变得有些模糊，有些……无处着力？

就好像你蓄满全力挥出一拳，却打在了一团致密而柔韧的云絮上。

他又想起编剧那句“校友”。当时他背对着众人，没有回应。不是没听见，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承认吗？那意味着要正面触及那段他极力尘封的过去。否认吗？显得可笑而刻意。

最后只能以沉默，作为最安全也最懦弱的屏障。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李薇发来的明日行程确认。密密麻麻的条目，精确到分钟。他扫了一眼，目光在其中一条上停留了片刻：「上午10：00-12：00，《无声证言》剧组，艺术顾问苏晚呈交关键道具专业说明文件并做简报。地点：公司第二会议室。（需到场聆听）」

他盯着“苏晚”两个字，看了几秒，然后按熄了屏幕。

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灼热感从胃里升腾起来，却驱不散心头那片冰冷的迷雾。

他走到书房，从锁着的抽屉深处，拿出那个暗红色的丝绒盒子。打开，那对母亲留下的翡翠手镯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静温润的光泽。他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冰凉的翡翠上方，最终还是没有触碰，轻轻合上了盖子。

有些东西，封存起来，比拿出来面对，要容易得多。

他将盒子放回原处，锁好抽屉。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夜色愈发深沉浓稠。新的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带着新的行程，新的面具，新的、需要应对的、关于“苏晚”的难题。

第十五章无声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