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社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夕阳的最后一缕金光被远山吞没时，庭院里的紫阳花就开始散发潮湿的寒气，像无数双冰冷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回廊上那抹近乎凝固的身影。

铃木空抱着无名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的头依旧搭在她的肩膀上，银白色的发丝缠绕着她的脖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香——那是她昨天用爷爷留下的皂角给他洗头发时染上的味道，如今却成了这死寂空气中唯一的暖意。

守屋婆婆来过三次，每次都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留下一盏油灯，轻轻带上拉门。她知道，有些告别，只能由当事人自己完成。

“你看，”铃木空的指尖划过无名脖颈上那道黑色的纹路，它已经蔓延到了下颌线，像一朵正在腐烂的花，“这妖气长得真快。以前你是神的时候，这些东西连靠近你的勇气都没有，现在却敢……”

她的声音哽咽了，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压抑的呜咽。

青铜戒指的碎片散落在她的膝头，像一颗颗冰冷的泪。自从戒指碎裂后，那些共享的疼痛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麻木，仿佛她的灵魂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她甚至开始怀念那些钻心刺骨的痛，至少那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还“活着”，还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唳……”

三眼狱鸦从外面飞进来，嘴里叼着一片干枯的紫阳花瓣，轻轻放在无名的手背上。它的三只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戾气，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猩红，用头蹭了蹭铃木空的脸颊，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告别。

铃木空抚摸着狱鸦的羽毛，指尖触到它左翼的伤疤时，突然想起无名后背的伤口。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白袈裟，月光透过木窗照在他的后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在夜色中泛着诡异的光泽——有被鬼王抓伤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有断翼时留下的锯齿状疤痕，还有无数细密的、像针眼一样的小疤痕，那是他替无数人承受伤痛的证明。

而现在，这些疤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像冰雪一样消融，露出下面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最后一道疤痕消失时，就是他灰飞烟灭的时刻。

“你说你救了那么多人，”铃木空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正在消失的疤痕，眼泪滴落在他的皮肤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们会不会记得你？会不会有人像我一样，每天都想着……该怎么还你的债？”

无名没有回答。他的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深蓝的眼眸早已闭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停驻的蝶。

铃木空将脸颊贴在他的发丝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那时她刚被鬼王重伤，躺在冰冷的巷子里，意识模糊中看到一个白衣身影从天而降，银白色的发丝在月光下泛着光泽，帽兜下的眼睛像深海一样平静。

他说：“别怕。”

然后，她就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力量包裹住自己，那些撕裂般的疼痛正在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酥麻。那时她还恨着他，以为他是见死不救的伪神，却不知道，那些疼痛早已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在他的指尖留下了新的疤痕。

“我以前总以为，你是故意不救爷爷的。”她的声音轻得像梦呓，“我以为你高高在上，看着我们这些凡人挣扎，觉得很有趣。我用最恶毒的话骂你，用心头血供养狱鸦，想着总有一天要让你付出代价……”

她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苦涩：“现在想想，我真是蠢得可笑。你怎么会在乎我的恨？对你来说，我和路边的石子，墙角的野草，根本没有区别。”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一次次救她？为什么要用断翼的代价护她周全？为什么到了最后，还要燃烧自己的生命力，为她撑起那道光盾？

这些问题，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夜色越来越浓，庭院里的妖气开始变得活跃，像无数条小蛇，顺着回廊的缝隙钻进来，在无名的身边盘旋。它们似乎在等待，等待这个曾经让它们闻风丧胆的神彻底消散，然后一拥而上，吞噬他最后残留的气息。

铃木空将无名抱得更紧了，指尖的心头血顺着指甲缝渗出，在他的白袈裟上留下一朵朵暗红色的花。她能感觉到朱雀印的力量正在体内翻涌，带着灼热的温度，将靠近的妖气烧成灰烬。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这些肮脏的东西碰他。

“你看，”她低头看着无名平静的睡颜，声音里带着一丝固执的温柔，“我现在也能保护你了。虽然……有点晚。”

就在这时，无名的手指突然轻轻动了一下。

铃木空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的手。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颤动，像风中残烛最后的闪烁，却让她看到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的眼睛没有睁开，嘴唇却动了动，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气音。铃木空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终于听清了他说的话。

他说：“疼……”

疼？

铃木空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窒息。

他竟然会觉得疼？

这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神，这个将所有伤痛都视为“平衡”的神，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感受到的竟然是疼？

是身体被妖气侵蚀的疼？是生命力不断流失的疼？还是……别的什么？

她想起那些共享的伤痛，想起他指尖的疤痕，想起他断翼时平静的表情。原来他不是感觉不到疼，只是习惯了承受，习惯了将一切都归结为“法则”，从不言说，从不显露。

“我知道，我知道你疼。”铃木空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他的手背上，“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

可她的安慰是那么苍白无力。她能替他承受伤痛，却无法替他阻止这不可逆转的消散。

无名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被水稀释的墨。银白色的发丝最先开始消散，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像萤火虫一样在空中盘旋，然后缓缓落下，没入庭院的泥土里。

紧接着是他的手指，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露出的皮肤变得越来越透明，最终化作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铃木空看着这一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抓住那些光点，指尖却只穿过一片虚无，留下刺骨的冰凉。

“不要……别走……”她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一点点消散，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当晨曦的第一缕金光透过木窗照进来时，无名的身体已经只剩下上半身。他的脸依旧平静，只是变得极其透明，能看到后面回廊的柱子。银白色的发丝已经全部消散，露出光洁的额头，上面还残留着一丝她眼泪的温度。

他的嘴唇再次动了动，这一次，铃木空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但她看到了，看到他深蓝的眼眸突然睁开，里面映出她泪流满面的脸，映出窗外初升的朝阳，映出这世间最后一点光亮。

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情绪，像投入深海的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却又很快归于平静。

然后，他彻底消散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撕心裂肺的告别，就像清晨的露珠被阳光蒸发，像傍晚的炊烟融入暮色，平静得近乎残忍。

只留下一件空荡荡的白袈裟，落在铃木空的膝上，带着最后一丝冰凉的温度。

庭院里的妖气在他消散的那一刻突然变得狂躁，像失去了束缚的野兽，朝着铃木空扑过来。她没有躲闪，只是抱着那件白袈裟，任由妖气将她吞噬。

反正……他已经不在了。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可就在妖气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那件白袈裟突然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光芒中，无数细小的符文飞出来，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的妖气都笼罩其中，然后一点点净化，化作无害的光点。

铃木空愣住了。

她拿起那件白袈裟，指尖触到布料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温暖。在袈裟的内衬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硬硬的，硌得她手心发痒。

她小心翼翼地将内衬拆开，里面掉出来的，是半块已经发黑的鲷鱼烧。

是三年前神社大火时，她攥在手里的那半块。

原来他一直都留着。

这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神，这个视万物平等的神，竟然会为一个凡人，珍藏着半块早已发霉的鲷鱼烧，珍藏了整整三年。

铃木空看着那半块鲷鱼烧，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笑得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疼得她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

她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不在乎，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的温柔，他的守护，他的牺牲，都藏在那些看似冷漠的平静里，藏在那些从不言说的伤痛里，藏在这半块发霉的鲷鱼烧里。

可她明白得太晚了。

太晚了。

“无名……”她抱着那件空荡荡的白袈裟，对着空无一人的回廊，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大笨蛋……”

回应她的，只有庭院里紫阳花被风吹动的簌簌声，像一场无声的哀悼。

三眼狱鸦落在她的肩头，用头蹭了蹭她的脸颊，发出一声悲伤的嘶鸣。阳光透过木窗照进来，在回廊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漫长而孤寂的余生。

她知道，她将神社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夕阳的最后一缕金光被远山吞没时，庭院里的紫阳花就开始散发潮湿的寒气，像无数双冰冷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回廊上那抹近乎凝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