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早晨，张浩回来了。

　　他走进教室时，整个空间都静了一瞬。脸上带着伤，左边颧骨青紫，嘴角结着暗红的痂。走路姿势有点别扭，右腿似乎不太敢用力。

　　但眼神比受伤前更凶，像被逼到绝境的狼崽。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经过我身边时，肩膀狠狠撞过来。我没躲，被撞得踉跄一步，后背抵在桌沿上，生疼。

　　“看什么看？”他停下，扭头瞪我。

　　我低下头，没说话。

　　他冷笑一声，走到座位坐下，把书包重重扔在桌上。哐当一声，吓得前排女生一哆嗦。

　　早自习的铃声救了场。李老师走进来，目光在张浩脸上停留了一秒，又迅速移开。她什么都没说，开始带读课文。

　　但气氛不一样了。

　　像绷紧的弦，随时会断。

　　课间操时，张浩没去。他被李老师叫去了办公室。回来时脸色更阴沉，手里捏着一张纸——大概是检讨书。

　　他经过我座位时，把那团纸狠狠砸在我桌上。

　　“满意了？”

　　纸团滚落在地。我没捡，只是抬头看他，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惶恐：“张浩同学……怎么了？”

　　他俯身，凑近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陆沉舟，你以为你赢了？”

　　我眨了眨眼，眼眶迅速泛红：“我不明白……”

　　“装。”他直起身，嗤笑，“继续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他走回座位，踹了一脚椅子，重重坐下。

　　前排的王凯偷偷回头，对我做了个“小心”的口型。

　　我点点头，弯腰捡起那团纸。展开，果然是检讨书。字迹潦草，语句勉强通顺，末尾签着张浩和他父亲的名字。

　　我看完，把纸重新叠好，放进自己书包夹层。

　　证据+1。虽然不是关键证据，但留着总有用。

　　上午第四节是美术课，也是手工作业提交的最后期限。

　　课间，我抱着完成的船模走向张浩。他正和几个男生在走廊打闹，看见我，停下来，抱着胳膊。

　　“干嘛？”

　　我把船模递过去。

　　白色的帆船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每一个细节都精致得不像出自小学生之手。甲板上的小海盗雕像咧嘴笑着，手里的弯刀是用银色锡纸精心包裹的。

　　周围几个男生发出“哇”的惊叹。

　　张浩也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做得这么……完美。

　　“给你。”我小声说，声音里带着讨好，“答应你的。”

　　他没接，上下打量我，眼神狐疑。

　　“你……没在里面动手脚？”

　　我睁大眼睛，眼圈又红了：“怎么会……我做了三个晚上……你看，这里，帆布是我妈妈帮我缝的，她说要缝密一点才不容易破……”

　　我指着帆布上细密的针脚，语气诚恳得连自己都快信了。

　　张浩盯着我看了几秒，突然一把抢过船模。

　　“算你识相。”

　　他转身要走，我连忙叫住他：“张浩同学……”

　　“又干嘛？”

　　“那个……”我搓着衣角，声音越来越小，“琴谱的事……你能不能别生气了？我真的不是故意害你作弊的……”

　　我的表演很到位。声音发抖，眼神闪烁，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一个标准的、胆小怕事的受害者形象。

　　张浩的表情松动了一瞬。他大概也觉得，一个能做出这么精致船模、还这么低声下气道歉的人，不像有胆子设计陷害他。

　　“行了行了，”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以后老实点，少给我惹麻烦。”

　　“嗯！”我用力点头，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笑容太灿烂，太真诚，晃得张浩别开了眼。

　　他抱着船模走了，几个男生围上去，啧啧称奇。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最后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

　　饵，已吞下。

　　接下来，该收线了。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李老师讲解试卷，张浩趴在桌上睡觉，船模就放在桌肚边，他时不时伸手摸一下。

　　阳光很好，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船模白色的帆上，反射出柔和的光。

　　一切都看起来很平静。

　　直到离下课还有十分钟。

　　李老师讲完最后一道题，放下粉笔：“好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下课之前，我说两件事。”

　　她走下讲台，开始在过道里踱步。这是她的习惯——一边走，一边说些班级事务。

　　“第一，下周一升旗仪式，我们班负责主持，林薇薇你准备一下稿子。”

　　林薇薇点头：“好的老师。”

　　“第二，”李老师走到教室后方，正好停在张浩座位旁边，“最近我发现，有些同学的课桌卫生很成问题。桌肚里垃圾成堆，影响班级形象。今天放学后，所有人清理自己的桌肚，我会检查。”

　　她说这话时，目光自然地下垂，落在了张浩的椅子上。

　　灰色的布质椅垫边缘，那一角白色的纸，还露在那里。

　　时间像被无限拉长。

　　我看见李老师的目光顿住了。她弯下腰，手指捏住那角纸，轻轻一抽——

　　纸条被完整地抽了出来。

　　张浩还在睡，浑然不觉。

　　李老师直起身，展开纸条。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字句上。

　　三秒钟。

　　整整三秒钟，教室里死一般寂静。

　　然后，李老师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嘴唇开始发抖。她的手在抖，纸条在指尖哗哗作响。

　　“张、浩！”

　　一声暴喝，像惊雷炸响在教室上空。

　　张浩猛地惊醒，茫然抬头：“啊？”

　　“你给我站起来！”

　　李老师的声音尖得变了调。她举着那张纸条，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

　　张浩愣愣地看着纸条，脸色瞬间惨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骂老师？啊？‘李老太婆’？‘更年期母夜叉’？‘作业狂魔’？！”李老师每念一句，声音就拔高一度，到最后几乎是嘶吼，“你还画这种东西？！张浩！你还有没有一点点对老师的尊重？！”

　　全班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吓呆了。就连平时最调皮的男生，此刻也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张浩站在原地，身体开始发抖。他的目光慌乱地扫过周围，最后，落在了我脸上。

　　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和恐惧——和所有人一样。

　　但我的眼睛，平静得像深潭。

　　他看懂了。

　　那一瞬间，他眼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愤怒和……绝望。

　　“不是我……”他声音嘶哑，“老师，这不是我的……是有人陷害我……”

　　“陷害你？”李老师气得浑身发抖，“这上面是你的字迹！全班谁不认识你的狗爬字？！你还敢狡辩？！”

　　“真的不是我！”张浩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是陆沉舟！肯定是他！他昨天没去做操，一个人在教室！他……”

　　“够了！”

　　李老师猛地拍桌子。讲台上的粉笔盒震得跳了起来。

　　“自己做错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诬陷同学！张浩，我真是看错你了！”

　　她指着教室门，声音冷得像冰：

　　“现在，立刻，去校长室。叫你家长来。今天这件事，没完。”

　　张浩僵在原地。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我，像要用眼神把我撕碎。

　　但我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最后，他被李老师拽出了教室。

　　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走廊里传来他崩溃的哭喊：

　　“真的不是我！老师你信我！是陆沉舟！是他——”

　　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

　　教室里依旧死寂。

　　过了足足一分钟，才有人小声嘀咕：

　　“张浩疯了吧……”

　　“骂老师还画那种东西，太恶心了。”

　　“居然还诬陷陆沉舟，人家昨天肚子疼在教室休息，关他什么事……”

　　“就是，自己做错事不敢认……”

　　议论声像潮水般漫上来。这一次，没有人为张浩说话。所有人都用鄙夷、厌恶的眼神，看着他空荡荡的座位。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粘船模时沾上的一点胶水。

　　轻轻抠掉。

　　第二阶段：孤立。完成度：100%。

　　第三阶段：瓦解。进行中。

　　放学时，我没有立刻回家。

　　我在校门口等。等了大概二十分钟，看见张浩被他爸爸拽着走出来。他爸爸脸色铁青，一边走一边骂，时不时抬手往张浩头上扇一下。

　　张浩低着头，像一具行尸走肉。经过我身边时，他忽然抬起头。

　　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眼神里已经没有愤怒，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恨。

　　他没有说话。

　　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被他爸爸拖走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贴在地面上，像一个破碎的符号。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书包里，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看。是苏晴发来的短信：

　　【小舟，妈妈晚上要和赵叔叔见客户，不回来吃饭了。冰箱里有菜，自己热一下吃。对不起。】

　　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按灭屏幕，把手机放回口袋。

　　道歉。

　　又是道歉。

　　我抬起头，看着天边烧得正烈的晚霞。橙红色的光泼洒下来，把整条街染成血色。

　　真漂亮。

　　像一场盛大的、无声的葬礼。

　　回到家，空无一人。

　　我热了饭，一个人吃完，一个人洗碗。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冲刷着碗盘，也冲刷着寂静。

　　洗完碗，我回到房间，关上门。

　　打开那个加密记事本。

　　更新记录：

　　【目标01：张浩】

　　【状态：第二阶段（孤立）完成。全班舆论已转向。第三阶段（瓦解）已启动（辱骂老师事件爆发）。】

　　【预计结果：记大过，可能停课或转学。家长信任彻底崩溃。社会性死亡完成度：80%。】

　　【风险：目标仇恨值已达危险级别。需警惕极端报复行为。】

　　【下一步：暂时按兵不动，观察事态发展。同时启动对次要目标的观察（李锐、陈飞等）。】

　　写完，删除记录。

　　合上电脑，我走到窗边。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对面楼的窗户里，亮起一盏盏温暖的灯。能看见一家人围在餐桌前吃饭，能看见妈妈在辅导孩子写作业，能看见爸爸抱着小孩在客厅转圈。

　　那些光，那些声音，那些温度——

　　都离我很远。

　　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我拿起桌上那艘船模的备用零件——一个小小的、银色的锚。是我多做的一个，本来想送给王凯，最后忘了。

　　现在，它躺在我掌心，冰凉，坚硬。

　　我握紧它。

　　金属的边缘硌进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疼。

　　但疼让我清醒。

　　让我记住——从今往后，能保护我的，只有我自己。

　　和我手里的刀。

　　窗外，夜风呼啸而过。

　　像无数个灵魂，在黑暗里，无声地哭。

饵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