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
这是向方远恢复意识时，第一个钻入鼻腔的感知。淡淡的，不刺鼻，但明确无误地宣告着此地的属性——医院。
他眼皮沉重，挣扎了几次才缓缓睁开。视野先是模糊的白，渐渐清晰，显露出陌生的天花板、简洁的吸顶灯、以及悬挂着的半透明输液袋。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顺着细长的软管，流进他手背的静脉里，带来微微的凉意。
记忆像是被打碎的拼图，碎片混乱地漂浮着：酒吧闪烁的灯光、同事喧闹的笑脸、一杯颜色过于艳丽的鸡尾酒、突如其来的燥热和眩晕、冰冷的洗手台、镜中自己潮红的脸……然后是一个带着雪松柑橘气息的怀抱，稳定有力的手臂，令人安心的低语，以及颠簸的车厢内，自己那些荒唐的、不受控制的言行……
向方远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连带着苍白的脸颊也染上血色。他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干脆让昨晚的记忆彻底格式化。
怎么会……那样……
他小心翼翼地转动还有些酸痛的脖颈，打量着这个单人病房。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带，空气里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房间宽敞安静，设施考究，不像普通的公立医院。
然后，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林峥。
他穿着质地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下身是合体的深色休闲裤，没有戴眼镜，微微低着头，膝上放着一台超薄的银色笔记本电脑。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轻盈地敲击，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专注的侧影。晨光落在他肩头，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少了平日西装革履的精英锐利，多了几分居家的松弛感，却依然赏心悦目。
他在这里多久了？一直守着吗？
向方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尴尬和一丝……隐秘的悸动。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试了几次才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林峥？”
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下了。
林峥抬起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如既往的平和。他合上电脑，站起身，走到床边，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向方远的额头。
微凉干燥的掌心贴上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烧退了。”林峥收回手，声音温和，“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的态度太过自然，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寻常的探病。这反而让向方远更加无所适从。他垂下眼睫，盯着雪白的被单，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没、没什么了……就是头还有点晕。”
“正常反应。药效过了，加上输液，会有点虚弱。”林峥按了床头的呼叫铃，“医生马上过来。饿不饿？我让人送点清淡的早餐。”
“……不用麻烦。”向方远下意识拒绝。
“不麻烦。”林峥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需要吃点东西。”
正说着，昨晚那位戴眼镜的医生带着护士走了进来，给向方远做了简单的检查，询问了几个问题。
“基本没事了，观察一晚很正确。血液里的药物残留已经代谢得差不多了，主要是些助兴的成分，剂量不算大，没造成永久性伤害，但以后一定要小心。”医生一边记录一边说，“今天再休息一下，补充点水分和营养，明天就能出院了。注意，这几天饮食清淡，避免刺激。”
“谢谢医生。”向方远小声道谢，脸颊依旧发热，尤其是听到“助兴成分”几个字时。
医生又叮嘱了几句，和护士一起离开了。病房里再次剩下他们两人，气氛微妙地安静下来。
向方远鼓起勇气，抬眼看向站在窗边的林峥。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让他有些逆光，看不清表情。
“……昨晚，谢谢你。”向方远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郑重地说，“又给你添麻烦了。”
林峥转过身，走到床边，拉过椅子坐下，与他平视。“不用谢。任何人遇到那种情况，我都会帮忙。”他顿了顿，眼神略微沉了沉，“不过，下药的人已经找到了。”
向方远一怔：“是谁？”
“赵宇。”林峥吐出这个名字，观察着他的反应。
向方远脸上闪过震惊、茫然，最后化为一丝苦涩。“……是他。”他并不意外，赵宇平时就对他有些莫名的针对，只是没想到会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
“嫉妒，或者你无意中挡了他的路，具体原因还在查。”林峥的语气很淡，但话语里的分量不容忽视，“这件事公司会处理。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也不会再出现在这个行业。”
平静的叙述，却透出某种决定性的力量。向方远知道，对林峥这样的人来说，“处理”两个字意味着什么。赵宇的前途，恐怕是完了。他心情复杂，既觉得解气，又有一丝寒意。这就是林峥所处的世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其实……不用这样……”他试图说些什么。
“有必要。”林峥打断他，目光平静却坚定，“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在我的公司里，发生这种恶性事件，是对集团规则的践踏。处理他，是规矩。”
他把这件事上升到了公司治理的层面，巧妙地避开了“为你出气”的私人意味，给了向方远一个不那么有心理负担的理由。
向方远哑然，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更浓了。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角。
早餐适时地送了进来。是熬得糯软香甜的南瓜小米粥，几样清爽的小菜，还有一杯温热的豆浆。林峥将餐盘摆放在移动小桌上，推到向方远面前。
“趁热吃。”
向方远确实饿了，也不再矫情，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粥的温度刚好，暖融融地滑进胃里，驱散了最后一点不适。他吃得很安静，林峥也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一旁，重新打开电脑，似乎在处理工作，但敲击键盘的频率明显慢了很多，更像是一种陪伴的姿态。
阳光慢慢移动，病房里暖洋洋的。只有勺子轻碰碗沿的细微声响，和偶尔的键盘声。
吃完早餐，护士进来拔了针。向方远感觉精神好了很多。
“我……我想下午就出院。”他试探着说，“我感觉好多了，而且店里明天周末，需要准备……”
“医生建议明天。”林峥头也没抬。
“可是……”
“欣荣那里，我让助理联系过学校，说你临时出差，明天回去。”林峥终于从屏幕前抬起眼，看着他，“咖啡店，我已经让人去帮你照看了，是你店里那个叫小雅的员工吧？她挺能干的。”
向方远愣住了。他……连这些都安排好了？
“你好好休息一天。”林峥合上电脑，语气放缓，“就当放个假。”
那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包裹在细致关怀里的掌控感再次袭来。向方远发现自己竟然生不出多少反抗的心思，也许是因为身体确实还有些虚软，也许是因为……这种被妥帖安置的感觉，对独自扛了太久的他来说，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林峥似乎很满意他的顺从，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我下午有个推不掉的会议，晚上……家里有家宴。”他看了看表，“我会让司机留在这里，你需要什么就跟他说。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出院。”
“不用接！我自己可以……”
“我来接你。”林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温和却带着最后的定论，“好好休息。”
他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向方远一眼。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深邃而温和。
“昨晚的事，忘了它。”他说，“你只是不小心，喝错了东西。”
门轻轻关上。
向方远怔怔地坐在床上，良久，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自己又开始发烫的脸颊。
忘了？怎么可能忘得了。
那些贴近的体温，磨蹭的触感，自己不受控制的呢喃和亲吻……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反复播放，清晰得可怕。
而他更无法忘记的，是林峥在那种情况下，始终保持的克制与尊重，是他在医院守了一夜的陪伴，是他看似平淡却处处周到的安排。
这个人，像一场温和而坚定的季风，不由分说地侵入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轨迹。
向方远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胸口某个地方，酸胀得厉害。
---
夜晚，城西，林家老宅。
与市中心的摩登公寓不同，这是一座占地颇广的中式庭院，青砖灰瓦，曲径回廊，夜色中灯火通明，却又透着沉静的底蕴。宴会厅里，红木圆桌旁坐满了人，都是林家的核心成员。
林峥换上了一身低调的深蓝色中山装，坐在祖父林老爷子右手边。老爷子年近八十，精神矍铄，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暗红色的唐装，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
席间话题从集团最近的几个大项目，慢慢转到了家常。
“阿峥最近气色不错，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坐在林峥对面、打扮雍容的三姑笑着打趣。
林峥微微一笑，给祖父布了筷菜：“工作顺利而已，三姑。”
“工作顺利是好，但也不能光顾着工作。”林老爷子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目光扫向孙子，“你也二十八了，老大不小。看看你堂弟，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桌上其他人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开始催婚。
林峥神色不变，替老爷子盛了碗汤，语气平和：“爷爷，感情的事，急不来。总要遇到合适的。”
“合适的？”林老爷子哼了一声，“你心里那杆秤太高，我看市里的名门闺秀，就没几个能入你眼的。上次老曹家的孙女，多好的孩子，知书达理，海外留学回来，你呢？见了一面就没下文了。”
“曹小姐很好，只是性格不太合适。”林峥四两拨千斤。
“那你说，什么样的性格才合适？”林老爷子放下筷子，看着他，“林峥，你是林家的长孙，是正昌未来的掌舵人。你的婚姻，不单单是你自己的事。我知道你有主意，但有些责任，你也该考虑了。”
气氛微凝。其他人都噤声，看着祖孙俩。
林峥放下汤勺，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不疾不徐。他抬起眼，迎上祖父审视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
“爷爷，我明白我的责任。”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正昌我会扛起来，这一点您不用担心。至于婚姻……”他顿了顿，脑海中莫名闪过一双带着水汽的琥珀色眼睛，眼角有颗小痣，笑起来弯弯的。
“我希望，能找一个让我觉得放松、舒服的人。”他说，语气里带上一丝罕见的、真实的温度，“不用多显赫的家世，也不用多么完美的履历。只是在一起的时候，能让我暂时忘了那些报表和会议，能闻到生活本身的味道。”
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和他们理解的门当户对、强强联合相去甚远。
林老爷子盯着他看了半晌，手中佛珠转动。最后，他哼笑一声，重新拿起筷子：“生活本身的味道？你这小子，说得玄乎。罢了，你从小就有主见，我逼你也没用。但记住，林家不需要扶贫，也不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这话说得含蓄，但警告意味明显。林峥听懂了。他微微颔首：“我知道分寸，爷爷。”
话题被引开，家宴继续，恢复了表面的和乐。
林峥安静地用餐，偶尔回应长辈的询问，礼仪无可挑剔。只是无人察觉时，他的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沿上，轻轻敲击着，节奏是某个咖啡店里常放的爵士乐旋律。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趁着敬酒的间隙，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
是萧司宥发来的消息：「赵宇‘自愿’辞职了，并签署了放弃所有追索权的声明。他那个在税务局的舅舅，好像也突然开始接受内部审计了。林峥，出手够快的啊。（笑脸）」
林峥面无表情地删除了信息。
家宴散场时，已是晚上九点多。林峥陪着祖父走到内院书房门口。
“阿峥，”林老爷子在进门前一瞬，叫住他，昏黄的门灯光线下，老人的目光深邃，“你说的那个‘生活本身的味道’……找到了吗？”
夜风吹过庭院，竹叶沙沙作响。
林峥站在廊下，身形挺拔。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很轻地笑了笑。
“也许，”他说，“刚刚闻到了一点。”
老爷子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书房。
林峥独自站在廊下，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停留在那个备注着「向方远☕」的名字上。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停留片刻，最终只是锁上了屏幕。
他抬头看向夜空，城市的光污染让星星稀疏，但有一弯新月，清冷冷地挂在天边。
明天早上。
他想。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