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早上之后，向方远在公司里上班的时候真的没有再见到赵宇。心中暗自惊讶和咋舌，林峥处理事情的效率真高。
周末早晨的“诗和”，空气里弥漫着新烤可颂的黄油香、研磨咖啡豆的焦香，以及阳光晒在木地板上的温暖气味。黑胶唱片机播放着Norah Jones的《Don't Know Why》，慵懒的嗓音像融化的太妃糖。
向方远系着深棕色的帆布围裙，站在吧台后，动作比平时慢了些，但依旧流畅。他正给一杯刚做好的拿铁拉花，手腕稳定地晃动，奶泡在深褐色的咖啡液面上逐渐勾勒出一片栩栩如生的银杏叶。
“哥，你这叶子画得越来越好了！”向欣荣趴在吧台另一边，双手托腮，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今天没穿校服，换了件鹅黄色的卫衣，头发扎成高高的丸子头，显得活力十足。
“熟能生巧。”向方远笑了笑，将杯子推给等待的客人，“您的拿铁，请慢用。”
客人端着杯子，对着那精致的拉花拍了半天照，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小荣，作业写完了？”向方远一边清洗奶缸，一边问。
“早写完啦！不然你肯放我出来？”向欣荣吐了吐舌头，跳下高脚凳，“我去给窗边的茉莉浇水！”
她像只快乐的小鸟，在店里轻盈地穿梭。向方远看着妹妹的背影，眼底是藏不住的温柔。出院回家后，欣荣围着他问长问短，他虽然编了个“食物中毒”的理由，但小姑娘显然没那么好糊弄，只是体贴地没有多问。有她在身边叽叽喳喳，那些残留的惊悸和尴尬，似乎也被冲淡了不少。
风铃轻响。
向欣荣正提着洒水壶，闻声抬头，眼睛瞬间瞪圆了。
店门口，林峥推门而入。他今天穿得格外休闲——浅米色的羊绒衫，烟灰色的休闲裤，外面罩一件剪裁利落的卡其色风衣，没戴眼镜，头发也随意地散落额前，少了几分商场的锐利，多了些清爽的书卷气。他手里还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纸袋。
“欢迎光临！”向欣荣抢先喊道，声音比平时甜了八度，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来客。
林峥的目光先是在店里扫了一圈，准确无误地落在吧台后的向方远身上，然后才转向眼前活泼的小姑娘。他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你好。”
向方远在听到风铃声时就已经抬头，看到林峥的瞬间，手里的抹布差点掉进水槽。心脏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他没想到林峥真的会来，而且还是这样一副……像是来约会而非探病的打扮。
“林……林先生。”他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您怎么来了？”
“路过，顺便来看看。”林峥走到吧台前，将纸袋放在台面上，语气自然得仿佛真是偶然，“身体都好了？”
“好了，完全好了。”向方远连忙点头，“昨天……谢谢你来接我。”出院时，林峥果然准时出现，一路沉默却周到地将他送回了家，没有多问一句，也没有任何让他不适的举动，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反而让向方远心里更乱了。
“不客气。”林峥的视线落在他脸上，仔细看了看，“气色确实好多了。”然后，他转向一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的向欣荣，“这位是？”
“啊，这是我妹妹，欣荣。”向方远介绍，“小荣，这是……林峥哥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这个略显亲密的称呼。
“林峥哥哥好！”向欣荣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乖巧地问好，眼神却像小雷达一样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你好，欣荣。”林峥的笑容加深，从风衣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巧精美的丝绒盒子，递给向欣荣，“初次见面，一点小礼物。”
向欣荣惊讶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镶嵌着几颗小珍珠的银手链，设计简约雅致，既不夸张又很显品位。“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适合小姑娘戴。”林峥语气温和，不容拒绝，“就当是庆祝你哥哥康复。”
向方远想说什么，林峥已经看向他：“今天有什么推荐吗？上次的柑橘冷萃很棒。”
话题被轻巧地带过。向方远只好按下心里的异样，努力进入咖啡师的角色：“今天有新的豆子，巴西和埃塞的拼配，中深烘焙，做拿铁会有坚果和黑巧的风味，口感很醇厚。或者……你想试试手冲？有一支瑰夏，花香和果酸很明亮。”
“你推荐哪个？”林峥靠着吧台，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
向方远被他看得耳根微热，移开视线：“看你的口味。如果喜欢醇厚一点的，就拿铁；喜欢清爽层次丰富的，就手冲瑰夏。”
“那就手冲吧。”林峥说，“想看看你怎么做。”
这话听起来平常，却莫名有些暧昧。向方远低头摆弄起器具，借此避开对方的目光。他取出豆子，称重，研磨，温壶温杯，每一个步骤都做得格外认真，仿佛在进行一场重要的仪式。热水注入时，咖啡粉鼓起一个完美的“汉堡”，芬芳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林峥就安静地看着。看那修长的手指稳定地持壶，看水流均匀地画圈，看他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侧脸。阳光从侧面窗户照进来，在他栗色的发梢跳跃。店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时间似乎都慢了下来。
向欣荣早就机智地躲到书架后面“整理书籍”去了，实则竖起耳朵，眼睛亮得堪比探照灯。
咖啡滴滤完成。向方远将晶莹剔透的琥珀色液体倒入预热过的瓷杯，推到林峥面前：“请用。”
林峥端起杯子，先闻了闻，然后啜饮一口，在舌尖停留片刻，缓缓咽下。“花香很清晰，蜜桃的甜感，尾韵干净。很好。”他的评价专业而简洁。
得到肯定，向方远不自觉地放松了些，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你喜欢就好。”
“很喜欢。”林峥放下杯子，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目光却未从向方远脸上移开，“不仅是咖啡。”
向方远：“……”
这……这算是撩他吗？他脸颊又开始升温，低头假装整理吧台。
林峥似乎并不急于得到回应，他拿起带来的纸袋，从里面取出一个长方形的、包装素雅的木盒，放在吧台上。“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向方远惊讶。
“打开看看。”
向方远迟疑地打开木盒，里面铺着深蓝色的丝绒，上面躺着一套……手冲咖啡器具。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款式，而是复古的黄铜材质，细嘴壶、分享壶、滤杯、甚至搅拌勺，都做工极其精致，线条优雅流畅，上面还有手工雕刻的、极其精细的缠枝花纹，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且极具收藏价值。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向方远立刻推拒。
“只是器具。”林峥语气平淡，“好的咖啡师，值得好的工具。而且，”他顿了顿，看着向方远的眼睛，“我觉得它很配你，和你的店。”
配他？
向方远的心跳又乱了节奏。他看着那套在丝绒上熠熠生辉的器具，又看看林峥平静却坚定的眼神，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这个人，送礼都送得让人无法轻易拒绝，理由给得恰到好处，不让人有被施舍或讨好的感觉。
“就当是……庆祝你康复，还有，”林峥补充了一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笑意，“谢谢那杯柑橘冷萃，让我遇到了这家店，和……店里的人。”
这句话的指向性太明显了。向方远感觉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
就在这时，向欣荣“恰好”抱着几本书从书架后转出来，蹦蹦跳跳地凑到吧台边，一脸天真无邪：“哥，林峥哥哥送了什么呀？哇！好漂亮的咖啡壶！”她拿起黄铜细嘴壶，对着光看，“真好看！哥你用这个冲咖啡，肯定更帅了！林峥哥哥眼光真好！”
小姑娘几句话，把向方远所有推拒的余地都堵死了。他无奈地看了妹妹一眼，对方却冲他眨眨眼，一副“我懂我助攻”的小得意模样。
“……谢谢。”向方远最终只能收下，声音细若蚊蚋。
林峥眼中笑意更深：“不客气。”他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姿态放松地环顾店内，“今天客人不多？”
“周末上午一般比较清净，下午会忙一些。”向方远也稍微放松下来，开始闲聊。
“店里就你和你妹妹打理？”
“还有一个兼职的大学生，下午过来。平时我一个人也忙得过来。”
“很辛苦。”
“还好，做喜欢的事不觉得辛苦。”向方远笑了笑，这次的笑容自然了许多，“而且小荣周末会来帮忙。”
林峥点点头，状似随意地问：“晚上打烊后，有什么安排吗？”
向方远心头一跳：“……没什么特别安排，回家。”
“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不错的私房菜馆，食材很新鲜，口味清淡。你刚恢复，需要好好补充营养。”林峥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晚上，一起吃个饭？”
直接的邀请。没有拐弯抹角。
向方远愣住了。他没想到林峥会这么直接。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昨晚的尴尬犹在眼前，他身体的秘密更是一颗定时炸弹……可是，看着林峥那双深邃而坦诚的眼睛，感受着对方这段时间以来润物无声却又无处不在的关心和尊重，那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而且……他好像，也并不想拒绝。
向欣荣在旁边急得都快跺脚了，用口型无声地催促：“答应他！哥！快答应！”
就在向方远犹豫的几秒钟里，林峥又开口了，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只是吃顿饭，向方远。就当是……谢谢我昨天的‘顺风车’？”
他把身段放得很低，理由也给得让人无法反驳。
向方远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林峥，终于点了点头：“……好。”
林峥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真切而明亮，像拨云见日的阳光。“那我晚上七点来接你。”
“不用接，我自己过去就行，你把地址给我……”
“我接你。”林峥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这里打烊收拾完，差不多六点半？我准时到。”
“……好吧。”
目的达成，林峥心情愉悦地喝完了剩下的咖啡，又和向欣荣聊了几句，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临走前，他对向方远说：“这套器具，希望很快能用它喝到你冲的咖啡。”
然后，他付了咖啡钱——向方远执意不肯免单——推门离去。
风铃叮咚作响，人影消失在门外阳光里。
店里安静了几秒。
“哇——哦——”向欣荣立刻凑到哥哥身边，眼睛弯成了月牙，拖长了声音，“林峥哥哥——好帅！好有品位！好体贴！哥，他是不是在追你？肯定是的吧！送这么用心的礼物，还请你吃饭！”
向方远被她闹得满脸通红，轻轻弹了下她脑门：“小孩子别乱说。”
“我哪有乱说！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向欣荣捂着头，笑嘻嘻的，“而且他明显对你的事很上心啊。哥，我觉得他挺好的。虽然看起来……嗯，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他对你很认真。”
向方远收拾杯子的手顿了顿。妹妹的话，戳中了他心里最矛盾的地方。
“小荣，”他声音低了下来，“我们……差距太大了。他是林家的继承人，我……”
“那又怎么样？”向欣荣打断他，小脸上是难得的认真，“哥，你聪明，能干，善良，开这么棒的咖啡店，把我照顾得这么好。你值得最好的。如果他因为家世就看不起你，那他也不配喜欢你。可是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小姑娘的话直接而纯粹。向方远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又夹杂着更多的不安。欣荣不知道他最大的秘密，那个足以让大多数人退避三舍的秘密。
“再说啦，只是吃顿饭嘛！”向欣荣又恢复俏皮，拍拍哥哥的肩膀，“哥你放松点！拿出你平时在店里迷倒一片客人的魅力来！加油哦！”
向方远失笑，心里的沉重被妹妹的活泼驱散了些。是啊，只是一顿饭。顺其自然吧。
他低头，看向木盒里那套精美的黄铜器具，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表面。阳光落在上面，反射出温暖的光泽。
晚上七点。
林峥果然准时，开的是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他下车，替向方远拉开副驾驶的门。
向方远今天换了件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外面套了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显得清爽又温柔。他有些拘谨地坐进去，系好安全带。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林峥没有播放音乐，车厢里很安静，却并不尴尬。
“那家店的位置有点偏，但环境很好，主厨是我朋友，食材都是当天从合作的农场直送。”林峥自然地介绍着，语气放松，“你有什么忌口吗？”
“没有，我什么都吃。”向方远小声回答。
“那就好。”
等红灯时，林峥侧过头，看了向方远一眼。车窗外的流光掠过他清秀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他似乎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开衫的袖口。
林峥的嘴角微微扬起。
“向方远。”他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不用紧张。”林峥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温和，“就当是和朋友吃顿饭。”
朋友……吗？
向方远看向他。林峥目视前方，侧脸线条柔和。这个在他面前总是显得游刃有余、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似乎也透出一点平常人的气息。
“嗯。”向方远轻轻应了一声，揪着袖口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车子拐进一条安静的林荫道，远处，一栋带着庭院的和风建筑亮着温暖的灯火。
夜晚，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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