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建元十三年暮春,盛少珏被囚于听风阁的第三日,魏虞遣来的教习便立在了她的窗前。
教习手中捧着一套水色舞衣,料子薄如蝉翼,泛着清冷的光泽。“盛姑娘,阁主有令,三日内需习得《回风舞》,月末要登台献艺。”教习的声音恭敬,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全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盛少珏攥紧了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自小长于青榆老宅,学的是骑射与诗书,何曾沾染过舞技?她想怒斥,想反抗,可魏虞那日命人锁死门窗时的眼神,冷得像冰,分明在昭示——入了这听风阁,便由不得她半分做主。
几日后,魏虞亲自前来,立在她练舞的廊下,目光扫过她汗湿的鬓发,忽然开口:“往后,你便叫海棠吧。”
盛少珏动作一顿,抬眸望他。
“海棠艳而不妖,韧而不俗,倒合你性子。”魏虞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眼底却无甚温度,“听风阁的姑娘,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花名。”
她默然垂首,没有应声。海棠也好,少珏也罢,于她而言,不过是乱世中一个代号。也是在这时,她才彻底想明白。自她离家出走,辗转流落并州,又被魏虞掳至听风阁,这大半年的时日里,父亲盛宴竟从未派人寻过她。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愿找。她是前燕公主之女,是太傅盛宴的掌上明珠,如今身陷这似青楼非青楼的听风阁,消息一旦传开,盛家颜面尽失不说,更会成为苻坚拿捏父亲的把柄,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原来,从她踏出青榆老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了被父亲放弃的棋子。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心,比练舞的苦楚更甚。
这日,她又因步法错乱,被教习斥责,正垂着头立在廊下暗自垂泪,一道清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步法错了,该是腰带动腿,而非腿带动腰。”
盛少珏回头,便见一女子立在紫藤花架下。她身着月白舞衣,青丝如瀑,只用一支碧玉簪绾着,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疏离,却又透着一股难言的风华。女子手中提着一支竹笛,笛声余韵还在廊间萦绕。
“我叫兰婳。”女子率先开口,声音清泠如泉水。
盛少珏愣了愣,旋即低下头,轻声道:“他们叫我海棠。”
兰婳走上前,伸手轻轻拂过她的腰侧:“你身子太僵,舞要融于骨,而非流于形。”她说着,便踏着碎步起舞。紫藤花簌簌落下,沾在她的发间衣袂,她的身姿轻盈如蝶,每一个旋身、每一次抬手,都带着浑然天成的韵致,似是与这风、这花融为一体。
盛少珏看得痴了。原来舞技竟能美到这般境地。
自那日后,兰婳便时常来指点她。兰婳是听风阁最厉害的舞姬,一曲《惊鸿舞》名动并州,连达官显贵都要为她一掷千金。可她性子冷淡,不喜与人周旋,唯独对盛少珏,多了几分耐心。
盛少珏问她:“你为何愿意帮我?”兰婳垂眸,望着手中的竹笛,声音轻得像叹息:听风阁谜案:三日惊鸿,弈中知己“看你像从前的我,一身傲骨,却不得不低头
彼时她腕间还带着骑射磨出的薄茧,青榆老宅的锐气未褪,腰肢硬得像未折的竹枝。可谁也没料到,这前秦太傅的掌上明珠,竟藏着惊世舞赋。兰婳只在廊下演示了一遍,她便看透了步法精髓——骑射练就的腰腹力量,让她旋身时稳如磐石;诗书浸润的气韵,让她抬手间自带风骨。第一日,七十三式步法烂熟于心;第二日,裙摆旋动便能卷落满架紫藤;第三日黄昏,她身着水色舞衣起舞时,连檐角的铜铃都似被惊动,叮当作响。
魏虞恰在此时踱过廊下,玄色锦袍曳地,墨眸半眯,落在她汗湿的鬓发上。他指尖把玩着一枚玉扣,嘴角勾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三日成舞,海棠,你倒没让我失望。”
盛少珏动作一顿,垂眸不语。她知道,这声“海棠”,是囚笼的锁,也是保命的符。这世间,唯有魏虞知晓她太傅千金的真实身份,也唯有他,能将她困在这听风阁,任其拿捏。
变故,发生在第三日的深夜。
万籁俱寂,盛少珏刚在兰婳的指点下改完最后一个旋身动作,魏虞的贴身侍从便带着一队暗卫闯了进来,神色凝重如铁:“海棠姑娘,阁主书房失窃,丢失了一枚‘玄铁令’,请随我们走一趟。”
揽月堂内,烛火燃得噼啪作响,映得魏虞的侧脸半明半暗。他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案几,案上摆着个空的紫檀木盒。“知道为何唤你?”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不知。”盛少珏心头一紧,她入阁三日,半步未踏过书房禁地。
侍从立刻上前,呈上两样东西——一枚刻着“魏”字的银簪,一方染着墨痕的素帛。“这簪子是从姑娘枕下搜出的,是开启书房暗格的钥匙;这素帛,是姑娘练舞时擦汗用的,上面的墨痕,与玄铁令匣上的封泥印分毫不差。”
盛少珏浑身一震。簪子绝非她所有,素帛倒是她的,可上面的墨痕,分明是白日练舞时蹭到廊下砚台沾上的!
“不是我!”她抬眸,撞进魏虞深不见底的墨眸里,“我从未碰过什么银簪,素帛上的墨痕是意外沾上的!”
“意外?”一道娇柔的声音响起,璃桦袅袅娜娜地走出来,鬓边珠花晃得人眼晕,“妹妹这话就不实诚了。亥时我亲眼见你从书房方向回来,樱儿也瞧见了,对不对?”
樱儿缩在璃桦身后,脸色发白,手指绞着衣角,嗫嚅道:“是……是看到水色衣影,从书房那边过来……”
芙蓉也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惋惜:“海棠妹妹,阁主待你不薄,你怎好生出这等心思?”
众人的话像一张网,将盛少珏牢牢困住。她看着魏虞,他依旧斜倚在软榻上,嘴角噙着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没有半分信任,仿佛笃定了她就是窃贼。
一个念头猛地窜进脑海——是他。
魏虞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前秦太傅之女,是苻坚制衡朝堂的棋子,更是他攥在掌心的筹码。三日成舞的天赋让她有了利用价值,却也让他忌惮。他设下这桩失窃案,就是要挫她的锐气,让她明白,在这听风阁,她的命,她的天赋,都由他说了算。
“不必再辩。”魏虞终于开口,指尖停下敲击,“关进静思阁,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探视。”
“魏虞!”盛少珏忍不住喊出他的名字,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你设的局,对不对?你就是要我认命,要我做你的傀儡!”
魏虞的目光骤然锐利,像淬了冰的刀,却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副慵懒邪魅的模样。“是不是,日后你自会知晓。”他挥了挥手,暗卫立刻上前,架起盛少珏便走。
静思阁阴冷潮湿,角落里爬满了青苔。盛少珏坐在冰冷的石床上,心头的火气渐渐被委屈取代。她明明三日便悟透《回风舞》的精髓,明明从未有过半点非分之想,为何偏偏落得这般境地?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兰婳提着食盒和伤药,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见盛少珏脚踝处磨破的伤口还在渗血,她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药。
“疼吗?”兰婳的声音很轻,像春日的风。
盛少珏摇摇头,眼眶却红了:“兰婳姐姐,是他,是魏虞故意的。”
兰婳动作一顿,抬眸看她,眼底带着几分了然,几分心疼:“我知道你委屈。但你信我,阁主他……绝非你想的那般。”她将伤药收好,又从食盒里拿出一块桂花糕,“我偷偷去查过了,你枕下的床板有被撬动的痕迹,银簪是被人从床底塞进去的;还有那素帛上的墨痕,看似与封泥印吻合,实则少了封泥特有的朱砂味——是有人用拓印的法子伪造的。”
盛少珏愣住,喉间泛起涩意。
“是璃桦。”兰婳的声音压得极低,“她嫉妒你三日成舞,怕你抢了献艺头筹,更怕阁主对你另眼相看。只是她千算万算,算漏了封泥的朱砂味,也算漏了阁主早就在她身边安了眼线。”
盛少珏咬着唇,没说话。她想起兰婳的身世,官宦之女,家道中落被卖入听风阁,一身傲骨,却不得不低头。原来她们,竟是这般相似。
“其实我第一眼见你,就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兰婳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拂过盛少珏鬓边的碎发,“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甘,一样的……身不由己。”
“姐姐。”盛少珏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一头扎进兰婳怀里。
兰婳轻轻拍着她的背,掌心带着微凉的暖意:“乱世之中,女子如飘萍。但我们不能认命,对不对?天赋是你的铠甲,沉稳是你的武器。魏阁主他或许是在试探你,可只要你站稳了脚跟,谁也不能奈你何。”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我在这听风阁五年,见多了趋炎附势的人,唯有他,看似凉薄,却从未真正折辱过谁。”
盛少珏靠在兰婳肩头,泪水浸湿了她的月白舞衣。两人依偎着坐在石床上,从练舞的诀窍,聊到青榆老宅的梧桐,聊到家道中落的苦楚,聊到乱世浮沉的无奈。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映着两个相似的灵魂,在这冰冷的囚笼里,相互取暖,惺惺相惜。
不知过了多久,静思阁的门被推开。魏虞负手而立,玄色锦袍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嘴角依旧勾着那抹邪魅的笑:“聊完了?聊完了,就随我去书房。”
盛少珏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她跟着魏虞穿过长长的回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挺拔邪魅,一个清瘦倔强。
书房内,檀香袅袅,棋盘早已摆好,黑白棋子整齐排列。魏虞捻起一枚黑子,挑眉看她:“听说你自幼随盛太傅学棋,今日,我倒想领教领教。”
盛少珏没有推辞,执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中央的“天元”位,落子干脆,带着几分锐气。
魏虞低笑一声,指尖夹着黑子,精准地落在白子斜侧的星位,恰好扼住她的去路。
棋子落盘,清脆作响。
魏虞的棋路,腹黑狠戾,步步紧逼,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步,却藏着后招无数,像他这个人,邪魅难测。盛少珏的棋路,灵动锐利,守中有攻,带着骑射练就的果决,和诗书浸润的沉稳。
两人你来我往,没有一句言语。
盛少珏落下一枚白子,意图截断魏虞的黑棋大龙。魏虞眼都没抬,指尖夹着黑子,落在她预判的位置,轻轻巧巧便化解了危机。
盛少珏心头微惊,抬眸看他。魏虞恰好也望过来,墨眸里带着几分戏谑:“这步棋,太阴险。”
盛少珏勾了勾唇角,没说话,转手落下一枚白子,守在自己的棋眼旁。
魏虞见状,指尖一顿,随即低笑出声:“你倒是懂我。”他本想弃子取势,却被她这一步断了后路。
一局棋下到后半夜,窗外的月光渐渐淡了。棋盘上黑白交错,犬牙交错,竟难分胜负。
盛少珏盯着棋盘,沉吟片刻,落下最后一枚白子。魏虞看着那枚棋子,眼底闪过一丝惊艳,随即抬手投子认负。
“你赢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赞许。
盛少珏收起棋子,指尖微凉:“阁主让我。”
“我从不让棋。”魏虞靠在椅背上,墨眸沉沉地看着她,“你的棋,有太傅的沉稳,更有你的锋芒。三日成舞,一局知我,海棠,你果然有趣。”
盛少珏抬眸,撞进他的目光里。那目光不再冰冷,不再戏谑,而是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了然,一种知己难求的暖意。
她忽然懂了,那桩失窃案,是试探,也是保护。他要的不是一个听话的傀儡,而是一个能与他并肩而立的知己。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紫藤花的香气,漫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