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阁的紫藤花漫过朱漆廊柱，落得青石阶上满是残香。盛少珏被囚此处已逾半载，三日成《回风舞》的惊才早已传遍并州，她如今常立于廊下练舞，水色舞衣翻飞时，裙摆扫过阶前春草，带着几分前秦女子特有的爽朗利落——她自小在长安长大，父亲盛渊是前秦百官之首，文名满天下，她吃秦地的麦饭，读中原的典籍，说流利的秦语，骨子里早已刻下前秦的印记，若不是母亲临终前的那一幕，她或许永远会以为，自己只是个寻常的太傅千金。
那年，冬日的长安落着白雪，母亲穿着出嫁时的燕族华服，坐在铜镜前，一遍遍梳理着乌黑的长发。发间那枚刻着燕族云纹的银簪，是母亲唯一的念想，平日里从不轻易示人。她记得母亲那时的眼神，空洞得像没有星子的夜空，指尖摩挲着银簪，轻声哼唱着燕地的歌谣，调子悲怆，听得她心头发紧。
“阿音……”母亲忽然转身，将银簪塞进她手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记住，你身上流着燕族的血，永远不要忘了。”
房梁上悬起白绫，母亲踩踏的小凳子落地，落地声响彻了盛府，也响彻了盛少珏的心。
母亲是自杀的，死于对故国的执念，死于亡国后的无尽孤寂，还有为了保护父亲那个冷漠的人和保护我……
这个认知，像一根毒刺，埋在她心头多年，让她不敢轻易触碰“故国”“燕族”这些字眼，也让她对前秦这片养育她的土地，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这日练舞歇憩，盛少珏去后山取泉水煮茶，途经一片松林时，忽然听见熟悉的燕地歌谣。那歌声低沉沙哑，带着撕心裂肺的悲怆，穿透松林的风声，钻进她耳中，瞬间勾起了她深埋的记忆——母亲临终前哼唱的，正是这支曲子。
是魏虞。
她下意识地躲在松树后，透过枝叶望去。魏虞身着玄色劲装，背对着她立于崖边，手中握着一枚玄铁令牌，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螺旋纹，口中反复哼唱着那支歌谣。他的侧脸在晨光中冷硬如石，眼底的沉郁与孤绝，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的模样，空洞却又带着一丝不甘的火焰。
盛少珏心头猛地一滞，指尖攥得发白，银簪的冰凉仿佛还残留在掌心。
她想起过往的蛛丝马迹：他书房里那卷从不示人的北疆舆图，标注的村落名称母亲曾提过，是代国故地；他冬日围炉时，曾说过燕地的雪比秦地更绵密，语气里的怅惘绝非寻常旅人所有；他腕间的墨玉镯，纹路与母亲发间的银簪隐隐呼应，都是异族样式；他醉酒时曾低喃过“拓拔”二字，那是代国皇室的姓氏，是被苻坚灭国的族群。
代国遗孤。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在她心头炸开，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代国与前燕，都是被苻坚铁蹄踏碎的故国，母亲为了故国尊严，以死明志，而魏虞，想必也在这听风阁的浮华之下，独自承受着同样的亡国之痛，同样的孤寂与隐忍。
松林的风吹过，带着一丝寒意。盛少珏看着崖边魏虞的背影，忽然懂了他平日的凉薄与算计，懂了他设局试探时的步步为营，懂了他守着这方看似奢靡的听风阁，不过是为了在苻坚的眼皮底下，悄悄积蓄复国的力量。他也是个乱世孤魂，和母亲一样，在异国的土地上，背负着亡国之恨，在绝望中寻找一线生机。
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漫上心头，夹杂着对母亲的思念，对命运的无奈。她是在前秦长大的，苻坚是她从小听闻的“明君”，前秦是她认知里的“家国”，可母亲的自杀、魏虞的悲怆，又让她不得不直面一个残酷的真相——她的血脉里流着前燕的血，她的母亲死于前秦所灭的故国之痛，而她眼前的这个人，正为了同样被灭的故国，在刀尖上行走。
这种身份的撕裂感，像一把利刃，在她心头反复切割。她看着魏虞，忽然觉得，他们是同类。都是被命运捉弄的人，都背负着沉重的过往，都在这乱世中，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归宿。
她悄悄退开，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兰婳正坐在廊下煮茶，见她神色恍惚，眼眶泛红，便轻声问道：“怎么了？取个泉水，倒像是受了委屈。”
盛少珏坐在兰婳对面，指尖抚过温热的茶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姐姐，你说……一个人若是被故国抛弃，又在敌国长大，母亲还为了故国而死，该如何自处？”
兰婳抬眸看她，眼底带着了然与心疼：“生在哪里，不是你能选的；流着什么血，也不是你能改的。重要的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守住什么。是守住母亲的念想，还是守住眼前的安稳，终究要看你自己的心。”
盛少珏望着杯中摇曳的茶影，想起母亲临终时的眼神，想起魏虞崖边的背影，心头一阵酸涩。她忽然觉得，这半载的囚禁，或许是命运的指引，让她看清了自己的根，也让她遇见了一个真正懂她孤苦的人。
而此刻的崖边，魏虞已收住歌声，转身望着盛少珏离去的方向，墨眸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算计。
他早已查清盛少珏的底细。前秦太傅盛渊的独女，母亲是亡国的前燕公主，且死于自杀，这份因故国而生的创伤，是她内心最柔软的软肋，也是他可以利用的地方。盛宴曾是百官之首，文名满天下，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更得百姓归心——即便是苻坚，也忌惮这份声望。
盛少珏的天赋与心性，远超他的预期。三日成《回风舞》，足见其聪慧；身陷栽赃却能迅速稳住心神，足见其沉稳；面对他的试探与刁难，始终保持傲骨，足见其格局。更重要的是，母亲的自杀让她对前秦的“安稳”产生了隐秘的怀疑，而她身上的燕族血脉，会让她在潜意识里共情他的复国之志。
若能娶她为妻，以盛家女婿的身份立足，他便能名正言顺地借助盛渊的声望，收拢人心，联络代国旧部。苻坚向来忌惮盛宴，却又不敢轻易动他，若有了这层翁婿关系，苻坚必会放松对他的警惕，以为他只想依附盛家，安于现状。
而盛少珏，她熟悉秦地的风土人情、朝堂规则，又因母亲的死对苻坚暗中怀有芥蒂，日后即便知晓真相，也大概率会站在他这边。她不仅是棋子，更是他精心挑选的、能与他并肩而立的妻子。唯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的野心，配得上代国的江山。
魏虞的指尖轻轻敲在玄铁令牌上，一声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盛少珏的存在，让他沉寂多年的复国之心，再次燃起熊熊烈火。他知道，盛少珏或许已经察觉了什么，但这无妨，他要的，本就是让她一步步看清自己的血脉与内心，让她明白，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唯有彼此，才能在这乱世中，寻得一线生机。
廊下的紫藤花还在飘落，像一场无声的哀悼，也像一场隐秘的盟誓。一个是在前秦长大、却因母亲自杀而背负燕族伤痛的太傅之女，一个是潜伏多年、背负代国复国之任的遗孤，两个被亡国之痛缠绕的人，在这听风阁中，被命运牵引着，一步步靠近。这场以乱世为棋局、以人心为筹码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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