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冷雨,抽打在琴叶单薄的背脊上。
她赤着脚,脚底被山间的碎石划出道道血口,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怀里的婴孩睡得安稳,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脖颈,那是支撑她撑下去的唯一力量。
身后的怒骂声早已被风雨吞没,可琴叶依旧不敢回头。她忘不了丈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忘不了他攥着酒壶砸过来时,婆婆在一旁尖声的附和:“打!打死这个不下蛋还敢犟嘴的贱货!”
这场噩梦,从她嫁进嘴平家的那天起,就没有停过。
丈夫嗜酒如命,醉了就打人,清醒时也从未给过她半分好脸色。婆婆尖酸刻薄,日日磋磨,骂她是丧门星,骂她生不出儿子——直到伊之助降生,那些咒骂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哭哭哭!就知道哭!丧门星生的小杂种!”丈夫的巴掌落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疼,比身上的伤痕更疼的,是怀里伊之助被吓哭时,那微弱的呜咽。
昨夜,丈夫又喝醉了。伊之助发着低烧,哭闹不止,丈夫嫌吵,竟伸手就要去捂孩子的嘴。琴叶疯了一样扑上去,死死护住儿子,却被他一脚踹在小腹上,疼得几乎晕厥。
她看着丈夫猩红的眼,看着婆婆冷漠的脸,突然就明白了——不逃,她和伊之助,迟早会死在这个家。
趁着夜色,她抱着伊之助,赤着脚,逃进了这片连绵的深山。
雨越下越大,琴叶的视线渐渐模糊。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怀里的孩子不能着凉,便将身上那件早已破旧不堪的外褂,紧紧裹在伊之助身上。冷风灌进单薄的里衣,冻得她瑟瑟发抖,脚底的伤口渗出血来,和雨水混在一起,腥甜的味道弥漫在鼻间。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前方隐约透出一点暖黄的光。
那是一座隐在紫藤花丛中的寺庙,朱红的木门半掩着,檐下挂着的风铃,在风雨中发出细碎的声响。琴叶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踉跄着冲过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门内的景象,与她狼狈的处境,截然不同。
暖融融的烛火照亮了大殿,檀香与紫藤花的冷香交织在一起,沁人心脾。数十个身着素衣的信徒,正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地朝着前方的高台跪拜。高台上,坐着一个身着白和服的少年。
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墨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那张脸愈发精致得不像真人。他的眼眸是澄澈的琉璃色,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漫不经心的,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这便是万世极乐教的教主,童磨。
琴叶的闯入,打破了大殿的宁静。信徒们纷纷转过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毕竟,她此刻的模样,实在是太过狼狈——头发散乱,衣衫褴褛,赤着的双脚沾满了血污,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淤青。
童磨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琉璃色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玩味的好奇。像是在看一只误入殿堂的,落水的野狗。
琴叶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伊之助抱得更紧。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比如“求求您,收留我们母子吧”,可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怀里的伊之助突然哼唧了一声,像是快要醒了。
琴叶慌了神,生怕孩子的哭声打扰了这位教主,她连忙低下头,轻轻拍着伊之助的背,嘴唇翕动,哼起了一首摇篮曲。
那是她母亲教给她的曲子,温柔又绵长。在那些被丈夫打骂、被婆婆磋磨的日子里,她总是哼着这首歌,哄伊之助入睡,也哄自己撑下去。
沙哑的,带着一丝颤抖的歌声,在安静的大殿里响起。
童磨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骤然凝住了。
他活了近百年,听过无数信徒的祷告,听过世间最动听的乐曲,却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那歌声里,没有谄媚,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温柔,像是暗夜里的一点微光,微弱,却又无比坚韧。
他看着那个蜷缩在门口的女人,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孩子,看着她脸上的淤青和眼底的恐惧,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
那不是怜悯,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新奇的,想要将这声音,牢牢抓在手里的欲望。
就在这时,寺庙的门被猛地踹开。
两个浑身湿透的身影冲了进来,正是追来的琴叶丈夫和婆婆。
“贱货!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丈夫一眼就看到了琴叶,目露凶光,大步流星地冲过来,“赶紧跟我回去!不然我打死你!”
婆婆也尖声叫道:“教主大人,您别被这个贱货骗了!她是我们家的媳妇,偷了东西跑出来的!您把她交给我们,我们这就带她走!”
信徒们哗然,纷纷看向童磨,等着他发落。
琴叶吓得浑身发抖,抱着伊之助往后缩,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我不回去……求求您,救救我们……”
丈夫不耐烦了,伸手就要去抓琴叶的胳膊。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琴叶的瞬间,一道白光闪过。
琴叶只听到“噗嗤”一声轻响,然后,就是丈夫和婆婆的惨叫声。她猛地抬头,看见童磨依旧坐在高台上,脸上的笑意未变,指尖却沾着一点刺目的殷红。
而她的丈夫和婆婆,已经倒在了地上,脖颈处破开一个整齐的口子,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很快就染红了脚下的青石板。
信徒们吓得噤若寒蝉,一个个低下头,不敢再看。
童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的血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吵死了。”
他看着琴叶,琉璃色的眼眸里,依旧带着那抹玩味的笑意,却又多了一丝别的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琴叶愣了愣,颤抖着回答:“琴……琴叶。”
“琴叶。”童磨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的糖果,“很好听的名字。”
他从高台上走下来,脚步轻盈得像一阵风。他停在琴叶面前,蹲下身,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伊之助身上。婴孩依旧睡得安稳,小脸红扑扑的。
“这是你的孩子?”童磨问。
琴叶下意识地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生怕他会伤害伊之助。
童磨却笑了,伸手,轻轻碰了碰伊之助的脸颊。他的指尖很凉,伊之助似乎感觉到了,咂了咂嘴,翻了个身。
“真可爱。”童磨说。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琴叶,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从今天起,你们母子,就留在极乐教吧。”
琴叶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需要像他们一样跪拜。”童磨指了指那些低着头的信徒,“你可以在寺庙里自由走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和服,语气随意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们了。”
琴叶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精致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捉摸不透的笑意,突然就哭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庆幸。
她抱着伊之助,对着童磨,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谢您……”
童磨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看着她眼角的泪水,心里那股新奇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他觉得,这个叫琴叶的女人,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信徒,都要有趣。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了下去。
童磨果然没有食言。他给琴叶母子安排了一间最好的房间,里面铺着柔软的被褥,还有温暖的炭火。他让人送来干净的衣物,可口的食物,甚至还特意找来了奶妈,帮忙照顾伊之助。
琴叶从未过上过这样的好日子。不用挨打,不用挨饿,不用再担惊受怕。伊之助也渐渐长开了,小脸越来越圆润,笑声清脆悦耳。
她对童磨,充满了感激。
只是,她偶尔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有时候会有信徒深夜来到大殿,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比如,童磨身上偶尔会传来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只是很快就被檀香和紫藤花香掩盖了。比如,那些信徒看向童磨的眼神,除了虔诚,还有一种深深的恐惧。
琴叶不敢问,也不敢多想。她只想安安稳稳地,和伊之助活下去。
直到那天,她去大殿送茶,无意间听到了童磨和一个信徒的对话。
那个信徒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教主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的女儿吧!她得了重病,郎中说……说她活不了多久了!”
童磨坐在高台上,笑意盈盈:“放心吧,我会让她去往极乐世界的。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疾病。”
琴叶的心,猛地一沉。
她想起了丈夫和婆婆死去时的模样,想起了那些消失的信徒,想起了童磨指尖的殷红。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的心底,缓缓升起。
那天晚上,童磨来到了她的房间。他看到琴叶坐在床边,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的紫藤花。
“怎么了?”童磨走过去,轻声问。
琴叶猛地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你……你把他们都杀了,对不对?那些信徒,那些求你救命的人……你把他们吃掉了?”
童磨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没有否认,只是歪了歪头,琉璃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困惑。“他们是自愿的。”
“自愿的?”琴叶的声音陡然拔高,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那叫自愿吗?那是杀人!是吃人!你是个怪物!”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这些日子以来的感激和庆幸,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刺骨的寒意。她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把救命稻草,错当成了另一个深渊?
她以为自己逃离了地狱,却没想到,只是从一个地狱,跳进了另一个更可怕的地狱。
童磨没有生气,也没有动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看着她脸上的泪水,眼底的困惑,越来越深。
等琴叶哭得累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像是在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讲解一个简单的道理。
“琴叶,你看啊。”他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充满痛苦的。人生来就是受苦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无一不是苦。”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紫藤花,语气平淡:“那些信徒,他们活在痛苦里,生不如死。我只是帮他们解脱了而已。我吃掉他们的身体,带走他们的痛苦,让他们的灵魂,去往真正的极乐世界。这,难道不是慈悲吗?”
琴叶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精致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近乎天真的认真。
她突然发现,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怪物,是真的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他不是在狡辩,不是在掩饰。他是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救赎。
琴叶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看着童磨,看着这个杀了人,却还觉得自己在行善的怪物,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恐惧,有愤怒,有绝望。
可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酸涩的怜悯。
童磨看着她哭,伸出手,想要擦去她的眼泪。他的指尖很凉,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琴叶下意识地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琴叶,你不明白。”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可是,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你明白。”
他不会强迫她,不会像对待那些信徒一样对待她。
因为,她有好听的歌声。
因为,她是第一个,让他觉得有趣的人类。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紫藤花的冷香,顺着窗缝钻进来,缠上琴叶的发梢。
童磨的手,停在她的脸颊上,冰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泪痕。
琴叶看着他琉璃色的眼眸,看着他眼底那抹天真又残忍的笑意,突然就明白了——她逃不掉了。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力量,更是因为,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在这座开满紫藤花的寺庙里,他是唯一能给她和伊之助,一个容身之所的人。
她的人生,早就被碾碎成了尘埃。而童磨,是唯一肯弯腰,将这尘埃捧在手心的人。
哪怕,他的手心,沾满了鲜血。
琴叶闭上眼,任由眼泪滑落。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童磨冰凉的手指。
“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哽咽,“好不好?”
童磨看着她,琉璃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喜。他反手握紧她的手,嘴角的笑意,像紫藤花一样,缓缓绽放。
“好。”他说,“都听你的。”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在紫藤花架上,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琴叶靠在童磨的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她知道,自己这一步,是踏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她别无选择。
为了伊之助,为了活下去,她只能闭上眼,捂住耳朵,假装看不见那些血腥,听不见那些哀嚎。
假装,这座开满紫藤花的寺庙,是她和伊之助的,最后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