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与微光

晨露滚过紫藤花瓣，坠落在青石板上，碎成晶莹的星子。琴叶抱着刚睡醒的伊之助坐在廊下，指尖轻轻梳着孩子柔软的胎发，鼻间萦绕着檀香与花露交织的暖香。昨夜歇斯底里的哭闹与绝望还残留在心头，可低头望见伊之助咂着小嘴酣眠的模样，所有的挣扎都化作了缄默的妥协。她终究是不敢赌，不敢赌离开这座紫藤环绕的寺庙，母子二人还能在这乱世深山里寻得一处安身地，更不敢赌，童磨会放任她们轻易离去。

身后的纸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童磨的脚步声轻得像羽毛，没有半分恶鬼的戾气。他依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素白和服，墨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琉璃色的眼眸里盛着晨间的微光，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周身的气息只有紫藤花的冷香与檀香，彻底掩去了往日那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想来是记着昨夜她的哀求，连归来时的气息都特意打理过。

“今日的和果子是樱叶味的。”他蹲下身，将食盒轻放在琴叶手边的石桌上，目光落在伊之助粉嘟嘟的小脸上时，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褪去了惯有的漠然与玩味，“昨日下山时，特意让信徒做的，想着孩童该是喜欢这清甜滋味。”

伊之助恰在此时醒了，圆溜溜的眼睛懵懂地望着童磨，小手不安分地伸着，去够食盒边缘垂落的樱叶。童磨便顺势取出一枚粉白相间的和果子，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小小的掌心，动作轻缓得不像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上弦鬼。孩子抓着软糯的果子咯咯直笑，甜渍沾得满手满脸都是，琴叶见状，无奈地取出帕子，细细为他擦拭，嘴角不自觉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心头那点因昨夜噩梦泛起的刺骨寒意，竟在这细碎的温情里，淡了些许。

自那晚她颤抖着握住他冰凉的手，哭着求他别再让自己看见那些血腥后，他是真的变了许多。

深夜里再无信徒哭着闯入大殿，晨间殿内的蒲团依旧摆放得整整齐齐，香炉里的檀香袅袅不绝，那些深夜前来祈愿的人，或是带着病痛，或是带着绝望，来了便再也没了踪迹。童磨从不会在她面前提及他们的去向，只说是“去往了极乐世界”，琴叶纵然心知肚明，却也不愿戳破——只要看不见那刺眼的殷红，听不见那绝望的哀嚎，她便能暂且骗自己，这里是安稳的净土。他身上的血腥味也淡得彻底，每次下山归来，身上总会沾着浓郁的紫藤花香，有时还会折一束新开的紫藤花，仔细插进她房间的白瓷瓶里，让冷香漫满整间屋子。

只是琴叶清楚，有些事，从不是看不见、听不见，就真的不存在。

她偶尔会在清晨推窗时，望见山脚下有新翻的泥土痕迹，暗沉的颜色与周遭的土地格格不入；偶尔会在童磨换下的和服衣摆褶皱里，嗅到一丝极淡的、洗不掉的腥气，那是鲜血浸透织物后残留的味道，任凭多少次用紫藤花露浸泡清洗，都难以彻底根除。她从不会多问，只是默默接过他的衣物，用温水细细揉搓，将那些不该有的痕迹，连同自己心底的不安，一同悄悄藏起。

她在妥协，彻头彻尾地妥协。为了伊之助能安稳地睡在柔软的被褥里，不用再跟着她赤着脚在雨里奔逃；为了自己不用再忍受打骂磋磨，不用再担惊受怕地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更为了这片能遮风挡雨、隔绝俗世苦难的紫藤荫。哪怕这安稳的根基，是用旁人的性命堆砌而成，哪怕身边之人，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鬼，她也别无选择。

“山下的村落，近来疫病闹得厉害。”童磨突然开口，打断了琴叶的思绪。他指尖捻着一片随风飘落的紫藤花瓣，花瓣在他指间轻轻打转，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没有半分波澜，“昨日有信徒来求，说村里的郎中都束手无策，染病之人受尽折磨，苦不堪言。”

琴叶的心猛地一紧，指尖瞬间攥紧了帕子，怀里的伊之助似乎察觉到母亲的僵硬，小手抓着她的衣襟轻轻哼唧了两声。她低头看着孩子懵懂无知的脸，脑海里骤然闪过那些跪在大殿里哭求救命的信徒，闪过丈夫和婆婆倒在血泊里的狰狞模样，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太清楚童磨口中的“解脱”是什么意思，那是披着慈悲外衣的杀戮，是他作为恶鬼赖以生存的进食。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你打算怎么做？”

童磨抬眼看向她，琉璃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困惑，仿佛在奇怪她为何会有此一问。“还能怎么做？”他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对凡人生命的漠然，那是刻在恶鬼骨子里的认知，“他们活在病痛里，日夜受煎熬，生不如死。我帮他们脱离苦海，去往极乐，难道不是最大的慈悲吗？”

“可那是杀人。”琴叶的声音陡然拔高，话音刚落，又怕吓着怀里的伊之助，连忙压低了音量，眼底满是痛苦的挣扎，“童磨，他们不是求死，他们是求生。就像……就像我当初拼了命，也要带着伊之助活下去一样。”

童磨怔住了。

他直直地望着琴叶眼底的哀求，望着她紧紧将伊之助护在怀里、仿佛护着全世界的模样，突然想起了那个雨夜。她浑身湿透，衣衫褴褛，赤着的双脚沾满血污，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跪在大殿门口，浑身都在发抖，眼里的光微弱得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却执拗地不肯熄灭，那是他活了近百年，从未见过的、对“活着”的极致渴望。

他见过无数凡人的挣扎，失意、病痛、离别，那些哭喊与哀求在他眼里，不过是无趣又可笑的困兽之斗，凡人的生命脆弱又短暂，生与死于他而言，本就没有区别。可唯独琴叶，唯独她抱着孩子的模样，让他模糊地觉得，或许“活着”这件事，真的有那么一点，他从未懂过的意义。

“可是，我需要进食。”他皱起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跟大人辩解，又像是在撒娇，全然没了上弦贰的威严，“我是鬼，不吃人，就会饿死。”

这是他第一次，在琴叶面前坦然承认自己的“需求”。不再用那些冠冕堂皇的“极乐世界”说辞粉饰，只是单纯地、直白地陈述一个作为恶鬼的本能事实。他不必在她面前伪装慈悲，不必故作高深，这份直白，反倒让琴叶的心，软了几分。

看着他眼底纯粹的困惑与无措，琴叶心里突然涌起一个荒唐的念头，一个既想护住山下无辜之人，又想留住童磨、保住母子二人安稳，甚至带着一丝妄念，想要改正他杀戮本能的念头。这个念头疯狂地滋生，让她生出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将伊之助抱得更紧些，像是在汲取勇气，也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你说，那些人是因为痛苦，才会心甘情愿被你带走，对吗？”

童磨茫然地点了点头，琉璃色的眼眸里满是不解，不明白她为何会绕着圈子问这些。

“那如果……如果他们不痛苦了呢？”琴叶的目光骤然亮了起来，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气急切却无比坚定，“如果他们的病好了，不用再受病痛折磨，能好好活着，是不是就不用去死了？”

童磨彻底愣住了，眉头拧得更紧，显然没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下意识便要开口：“可我需要……”

“我知道你需要进食。”琴叶连忙打断他的话，语速极快，生怕他拒绝，“但不一定非要吃那些活着的、还在苦苦挣扎求生的人。山下的村落里，总有寿终正寝的老人，总有意外离世的人，他们已经走完了一生，没有了痛苦，也再无生的牵挂。你吃他们，是不是……是不是就不算‘杀生’了？”

这话一说出口，琴叶自己都愣住了。她竟然在教一个恶鬼，如何“人道”地进食；竟然在为他的杀戮，寻找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可她别无选择，她不能让童磨停下进食——他若死了，她和伊之助便没了依靠；她也不能再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消逝，那会让她在无尽的愧疚里窒息。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两全之法，是她能抓住的，唯一的微光。

童磨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曾经沾过无数人的鲜血，沾染过数不清的绝望，此刻却干干净净，只萦绕着紫藤花的清香。他忽然想起琴叶夜里哼摇篮曲的声音，温柔又绵长，能让哭闹的伊之助安然入睡；想起伊之助抓着他手指时的温热触感，软软糯糯的，带着孩童独有的纯粹；想起那日她哭倒在他怀里，温热的泪水落在他冰凉的和服上，烫得他心口莫名发颤。

那些都是他活了近百年，从未感受过的东西，是比进食更让他觉得新奇，更让他想要留住的存在。

“这样……有用吗？”他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那些寿终正寝的人，也能填饱肚子吗？”他活了这么久，从未这般刻意克制过自己的本能，更从未想过，进食还能有这般选择。在他的认知里，只有鲜活的、带着强烈情绪的人类，才是最好的食粮。

琴叶看着他眼底的茫然，心里泛起一丝酸涩。他就像个被宠坏又从未被好好教导过的孩子，不懂人间的疾苦，不懂生命的可贵，只知道循着本能行事，用自己偏执的方式“解决”那些他眼中的“痛苦”。

她缓缓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微凉的指尖，他的手依旧冰冷，却不再让她觉得刺骨，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心。“试试好不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祈求，“童磨，我们试试。若是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童磨抬眼，撞进她的眼眸里。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没有鄙夷，只有满满的期盼与小心翼翼的温柔，像春日的暖阳，一点点烘着他冰冷的心房。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好。”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有着千钧之力，让琴叶积攒了许久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手背上，温热的。她不是在拯救谁，不是在救赎这个恶鬼，她只是在拯救自己，拯救自己和伊之助岌岌可危的安稳，只是在为自己的妥协，找一个能心安理得活下去的理由。

童磨看着她落泪，瞬间慌了手脚。他笨拙地抬起手，想要去擦她的眼泪，指尖刚要碰到她的脸颊，又猛地顿住，像是怕自己的指尖太凉，会冻着她。最后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嘴里反复念叨着：“别哭，琴叶别哭。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再也不碰那些苦求活命的人了。”

伊之助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懵懂地拍着琴叶的脸颊，咿咿呀呀地哼着，像是在哄着难过的母亲。琴叶看着怀里乖巧的孩子，看着身边手足无措、满眼无措的童磨，突然破涕为笑，眼泪还在滑落，嘴角却扬起了一抹浅浅的、带着释然的弧度。

阳光渐渐升高，穿过层层叠叠的紫藤花架，洒在三人身上，金色的光斑在衣摆上跳跃着，温暖得不像话。往日里童磨从不敢在白日里久待，鬼的本能让他畏惧这灼热的阳光，可此刻看着琴叶的笑容，他竟舍不得挪动半步，只想多贪恋片刻这难得的温暖。

他看着她的笑容，心里那片沉寂了近百年的、冰冷的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起层层涟漪。他忽然觉得，那些他口中所谓的“极乐世界”，那些他赖以生存的进食，或许远不如此刻，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模样，来得有趣，来得让人心安。

“那今日，我便去山下看看。”他站起身，轻轻理了理和服的褶皱，语气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雀跃，像是要去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看看那些寿终正寝的老人，是不是真的……能填饱肚子，也能让你不再难过。”

琴叶点了点头，望着他的身影转身，渐渐消失在浓密的紫藤花丛中。他刻意避开了阳光直射的地方，脚步轻快，背影竟少了几分鬼魅，多了几分烟火气。

风轻轻吹过，带来阵阵紫藤花香，沁人心脾。琴叶抱着伊之助，缓缓靠在廊柱上，望着天边舒展的云卷云舒，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不知道这个荒唐的办法能支撑多久，更不知道童磨的本能，能被这份克制压抑多久。

可她知道，此刻的伊之助睡得安稳，此刻的阳光温暖和煦，此刻的紫藤花香干净纯粹。

这就够了。

至少，在鬼杀队的利刃划破这片宁静之前，在阳光的灼热逼退童磨之前，她和伊之助，还有这个满身罪孽却对她母子予取予求的恶鬼，能在这片紫藤荫里，拥有一段短暂而安稳的时光。

只是琴叶没有发现，在童磨转身离开的瞬间，他眼底澄澈的琉璃色，曾闪过一丝极淡的红光。那是恶鬼的本能在躁动，是对鲜活血肉的渴望，在温柔与欲望之间，艰难挣扎的痕迹。而他刻意避开阳光的举动，也在无声地提醒着所有人，他终究是鬼，是畏惧阳光、以血为食的恶鬼，这份安稳，从一开始就带着易碎的假象。

而山脚下的密林里，一道黑色的身影正悄然隐匿在树影中，腰间的日轮刀泛着凛冽的寒光，刀身倒映着山顶那片笼罩在紫藤花中的寺庙轮廓。鬼杀队的嗅觉，早已捕捉到了这里浓郁的鬼气，属于上弦贰的狩猎，已然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