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风铃摇过十数载春秋,紫藤花谢了又开,落了满阶的碎紫。
当年被琴叶护在怀里的婴孩,早已长成了身手矫健的少年。伊之助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身上裹着张磨得发亮的野猪皮坎肩,脑袋上还扣着个缝补过的野猪头套,只露出一双亮得像狼崽的眼睛。他赤着脚在山门后的空地上翻来滚去,手里甩着两把自制的短刃,嘴里嗷嗷喊着:“猪突猛进!看我劈了你这头笨野猪!”
廊下的琴叶听得哭笑不得,手里绣着紫藤花的绷子险些戳歪。她抬眼望去,就见童磨倚在紫藤花架下,素白的和服上落了几片花瓣,琉璃色的眼眸正含笑望着疯跑的少年,指尖还捻着颗刚摘的青梅。
这些年的时光,温柔得像一场梦。琴叶早已卸下了心底的防备,她会在清晨为童磨梳好松挽的墨发,会在黄昏时倚着门等他下山归来,会在他偶尔露出迷茫神色时,轻轻牵住他冰凉的手。她不再纠结他是鬼的身份,只知道这个看似漠然的男人,给了她和伊之助一个安稳的家。爱意就像廊下的紫藤花,悄无声息地爬满了心墙。
童磨感受到她的目光,转头朝她弯了弯眼,眼底的暖意漫得像化开的蜜糖。
“伊之助!别又把短刃舞到廊下来!”琴叶扬声喊着,语气里满是无奈的嗔怪。
少年闻声,利落地一个侧翻稳稳落地,扯下野猪头套露出一张俊朗却带着野性的脸,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娘!这破庙里待着太没劲了!连个能打的对手都没有!”他顿了顿,眼睛亮得惊人,“我要下山!我要去当鬼杀队!我要猪突猛进,成为最强的剑士!”
这话一出,琴叶手里的绣花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快步上前攥住儿子的手腕,指尖都在发颤:“不行!外面全是吃人的恶鬼,你不能去!”
伊之助最是聪明,哪里听不出娘的担忧,却依旧梗着脖子犟嘴:“我不怕!我有猪突猛进的勇气!我能斩尽所有恶鬼!”
母子俩正僵持着,身后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童磨走了过来,自然地伸手揽住琴叶的肩,指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他看向伊之助,目光落在少年脑袋上的野猪头套上,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想去斩鬼?”
伊之助立刻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这些年他早摸透了这个男人的脾气,看似漫不经心,却从未真正亏待过他们母子。他嘴上喊着“喂”,心里却早已认下了这个特殊的父亲。
“你同意了?”琴叶急得眼眶泛红,转头看向童磨。
童磨低头看她,指尖轻轻拂过她泛红的眼角,语气温柔得不像话:“他长大了。总不能一辈子困在这深山里。”他转头看向伊之助,伸手揉了揉那团乱糟糟的头发,指尖的凉意让少年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想去便去。记住,打不过就跑,别硬撑。”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枚刻着紫藤花的玉佩,塞进伊之助手心:“拿着。遇到危险时,喊一声,我便知道。”
伊之助眼睛一亮,攥紧玉佩嗷嗷喊着:“猪突猛进!我一定会成为最强的!”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伊之助就背着琴叶连夜缝制的行囊,扣上野猪头套,悄无声息地溜下了山。他走的时候,紫藤花正落得细碎,沾了他一身的香。
琴叶站在山门前,望着少年消失在晨雾里的背影,眼泪簌簌往下掉。童磨从身后轻轻拥住她,将她微凉的手揣进自己的袖中:“放心,我护着他。”
日子照旧过着。廊下的木凳上,少了少年的吵闹声,却多了两人相依的身影。童磨依旧会在黄昏时带回山下的点心,只是他回来的次数,渐渐多了些——他总在山外,遥遥跟着那个莽撞的少年,看着他凭着聪明劲闯过一道道难关,看着他跌跌撞撞地加入鬼杀队,看着他喊着“猪突猛进”的口号,挥舞着双刀斩鬼。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深山的宁静被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
琴叶猛地从梦中惊醒,心口突突直跳。身旁的位置早已空了,窗外月色惨白,紫藤花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曳,像鬼魅的爪牙。
就在这时,一阵极远的、带着哭腔的呼喊,顺着夜风,撞进了她的耳朵里。
“爹——!救我——!”
那声音,是伊之助的!
琴叶的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她太清楚儿子的性子了,骄傲得像头小兽,宁死也不肯低头。此刻他喊出这句话,定然是陷入了九死一生的绝境。
而几乎是那声呼喊落下的瞬间,一道白色的流光,从山巅疾射而出,速度快得撕裂了夜风。
山外的密林里,早已是一片狼藉。
伊之助的野猪头套掉在一旁,脸上沾着血污,两只日轮刀断了一柄,另一柄也磕出了无数缺口。他的野猪皮坎肩被撕得破烂不堪,一条腿软软地跪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每喘一口气,都带着钻心的疼。
他面前,站着一只身形庞大的恶鬼。那鬼生着三头六臂,每只手里都攥着一根血淋淋的骨鞭,七窍里淌着黑血,咧嘴笑时,露出满口锯齿般的獠牙。
“小鬼,你倒是挺能打。”恶鬼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刺耳得很,“可惜,今日你要葬身于此了。”
骨鞭带着腥风,朝着伊之助的头顶狠狠抽来。
伊之助咬紧牙关,想举起刀反抗,可浑身的力气却像被抽干了一样。他眼前闪过琴叶温柔的笑脸,闪过童磨揉他头发的模样,闪过那片落满紫藤花的青石板。
“爹——!救我——!”
一声哭喊,冲破了夜空,带着少年的倔强与绝望。
几乎是同时,一股极淡的紫藤花香,骤然弥漫在密林里。
那只恶鬼的动作,硬生生僵在了半空。它浑身颤抖着,缓缓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身后。
月光下,一个穿着素白和服的男人,负手而立。墨发松挽,眉眼清俊,琉璃色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上……上弦之二?!”恶鬼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骨鞭都掉在了地上,“童磨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您饶命啊!”
童磨连看都没看它一眼。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跌坐在地上的伊之助身上。看着少年满身的伤痕,看着他断裂的刀,看着他眼底未干的泪水,那片琉璃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涌起了真正的怒意。
不是对恶鬼的,是对自己的。
他答应过琴叶,会护着他的。他竟然,让这孩子伤得这么重。
童磨抬起手,指尖闪过一道极淡的白光。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血腥的场面。那只在伊之助面前嚣张跋扈的恶鬼,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了飞灰,散落在月光里。
密林里,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和萦绕不散的紫藤花香。
伊之助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影,忘了哭,也忘了动。
童磨缓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他的动作很轻,生怕碰疼了少年身上的伤口。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拂去伊之助脸颊上的血污。
“疼吗?”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伊之助看着他,看着他眼底清晰可见的担忧,鼻子一酸,积攒了许久的委屈瞬间爆发。他扑进童磨怀里,放声大哭:“爹!它好厉害!我打不过它!”
童磨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缓缓抬手,笨拙地拍着少年的背。他活了近百年,从未这样抱过一个人。怀里的少年浑身滚烫,带着属于人类的温度,哭得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不哭了。”童磨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爹在呢。”
他低头,看着少年乱糟糟的头发,看着他沾着泪水的睫毛,琉璃色的眼眸里,漾起了从未有过的温柔。
这是他的孩子。是琴叶的孩子。是他放在心尖上护着的人。
伊之助哭累了,靠在童磨怀里,抽噎着嘟囔:“我……我下次一定能赢!猪突猛进……”
童磨被他逗笑了,指尖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好,猪突猛进。”
他抱起伊之助,动作轻柔得像是抱着易碎的珍宝。他纵身跃起,踏着月光,朝着深山的方向飞去。怀里的少年,早已累得沉沉睡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刻着紫藤花的玉佩。
童磨低头,看着他的睡颜,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他想,或许,这百年来的岁月,都不及此刻。抱着怀里的人,想着廊下等他的琴叶,闻着风里的紫藤花香。
所谓的极乐世界,大抵也不过如此。
而山顶的寺庙里,琴叶正站在廊下,望着山外的方向。月光落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她看到一道白色的流光,朝着寺庙飞来,速度极快,却又无比平稳。
琴叶的眼泪,再一次落了下来。
这一次,是笑着落的。
她知道,她的孩子,回来了。
她的身边,那片紫藤花,开得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