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高中的图书馆坐落在教学楼与实验楼之间，是一栋颇有年岁的苏式风格建筑，外墙爬满了茂密的常春藤，只在窗框边缘露出些许斑驳的米黄色墙面。下午的阳光斜斜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深色木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木头混合的独特气息，静谧得能听见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浮的声音。

林羽坐在阅览区靠窗的固定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近代物理思想史》，目光却落在窗外，精准地投向西北角。从图书馆二楼这个角度，可以越过几排低矮的冬青树，隐约看到旧校舍那暗红色的砖墙一角，以及更远处行政楼沉默的轮廓。

观测器平放在摊开的书页上，屏幕调暗，处于低功耗监测模式。代表苏晓的光点稳定在教学楼内，数值在197%到199%之间微小浮动，依旧被那个“局部场干扰 – 轻度（来源未明）”的灰色三角标记笼罩着。行政楼的>999%警告标识依然刺眼，但除了持续散发高强度辐射的读数，没有新的动静。

而旧校舍方向，自那0.1秒的涟漪后，再无异状。深蓝的网格平静无波，仿佛那只是仪器偶然的误报。

但林羽知道不是。沈渊的“提醒”，观测器捕捉到的瞬间异常，还有旧校舍本身废弃多年却从未真正拆除的微妙状态，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条无形的线隐隐串起。他需要更多信息，关于旧校舍的历史，关于沈渊，也关于苏晓。

指尖在观测器边缘轻轻敲击，调出内部存储的有限资料库。关于“妖气”和“异常”的官方记录极少，大多是只言片语和模糊描述，更像都市传说。其中有一条简短的备注，引起了他的注意：“高强度异常个体或‘源’，可能具备信息遮蔽、认知干扰等能力，常规监测手段或失效。”

认知干扰……沈渊那番关于“预设”和“机器死板”的话，再次回响。是在暗示他，苏晓或行政楼的那个存在，有能力影响观测结果，甚至影响观测者的判断吗？

“同学，这本《时间简史》你还需要吗？”

一个平静的女声在身侧响起，打断了林羽的沉思。

他抬眼。苏晓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的过道上，手里拿着霍金的《时间简史（插图版）》，目光落在林羽面前那本厚厚的物理史上，表情自然，带着普通学生询问时的礼貌和些许疏离。她换下了崭新的制服外套，只穿着白色衬衫和深灰色格子裙，微卷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近距离看，她的五官比照片上更清晰，眉眼间有种过于沉静的意味。

观测器屏幕上的数值跳动了一下：198.2%。没有剧烈波动，也没有能量外溢的迹象。那个灰色三角标记依旧存在。

“我用完了，请便。”林羽合上自己的书，示意对面的空位，同时不动声色地将观测器收回抽屉式键盘托板下。“你是新转来的苏晓同学？高二（三）班？”

“是的。”苏晓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将《时间简史》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翻开，“学长是？”

“高三（一）班，林羽。学生会会长。”林羽推了推眼镜，语气是标准的会长式友善，“刚转学过来，还习惯吗？青岩的课程进度和之前学校差别大不大？”很平常的寒暄，符合他的身份。

“还好，老师们讲得很清楚。”苏晓的回答简短得体，她看了一眼林羽面前合上的书，“学长对物理史感兴趣？”

“拓展知识面。学生工作有时也需要多角度思考。”林羽滴水不漏，目光落在《时间简史》的封面上，“你对宇宙学感兴趣？”

“随便看看。”苏晓的手指拂过书籍光滑的封面，她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没有涂任何颜色，“总觉得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比我们想象的要……有弹性。”她说这话时，语气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有弹性。这个词用得微妙。

“确实。”林羽附和，仿佛只是顺着话题闲聊，“比如学校里那栋旧校舍，听说有些年头了，空间利用率停留在过去，时间好像也在那里走得慢一些。”他看似随意地提起，目光却紧紧锁住苏晓的反应。

苏晓抬起眼，看向他。她的瞳孔颜色是偏深的褐色，很清澈，但林羽莫名觉得那清澈之下有什么东西沉淀着，看不透。

“旧校舍？”她微微偏头，像是在回忆，“来的时候好像看到过，在很偏的角落，有点阴森的样子。学长对那里很了解？”

她在反问，而且回避了“时间走得慢”这个略带比喻的说法，只抓住“阴森”这个表象。

“不算了解，只是学生会负责部分校内设施的安全提醒。”林羽语气不变，“听说结构不太稳固，学校不建议学生靠近。苏晓同学如果看到有同学去那边，最好也提醒一下。”

“我会的。”苏晓点点头，重新将目光落回《时间简史》，似乎这个话题已经结束。她翻开了书页，专注地看了起来，姿态放松自然，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课后来图书馆看闲书的新生。

但林羽的观测器在键盘托板下，屏幕朝向他的腹部。他借着调整坐姿的机会，快速扫了一眼。

锁定苏晓的数值稳定。然而，在广域扫描的极边缘，旧校舍那片深蓝区域，又出现了一次那种微弱的、透明的涟漪。这次更淡，持续时间更短，若非他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而且，涟漪出现的瞬间，苏晓的妖气值曲线，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同步的“顿挫”，像是一段平稳的波浪被一颗几乎看不见的小石子轻轻碰了一下。

不是巧合。

苏晓和旧校舍之间有联系。这种联系非常隐蔽，可能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或控制，但确实存在。是她的“妖气”在无意识中触动了旧校舍的某种东西？还是旧校舍里有什么在呼应她？

而她自己，似乎对“妖气”和“异常”并无自觉？或者，是伪装？

林羽心思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也拿出了自己的习题册，开始演算。阅览区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夕阳西斜，橘红色的光芒染红了天边，也透过图书馆的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苏晓合上了《时间简史》，站起身，将书放回书架原位，然后对林羽礼貌地点了下头：“学长，我先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林羽抬头回应。

看着苏晓离开阅览区的背影，林羽没有立刻动作。他等了大约五分钟，确认她已经走远，才迅速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图书馆。

他没有回教学楼，也没有去学生会办公室，而是转向了一条通往校园西北角的小径。这条路远离主建筑群，两旁是多年未经精心修剪的灌木和乔木，地上铺着陈旧的方砖，缝隙里长出顽强的杂草。越往前走，人声越远，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哗啦声和偶尔几声鸟鸣。

旧校舍渐渐出现在视野中。那是一栋三层红砖楼，样式古旧，窗户大多破损，用木板胡乱钉着。墙面的红色在岁月侵蚀下变得暗沉，爬满了枯萎和半枯萎的藤蔓植物。楼前有一小片荒废的空地，杂草丛生，堆放着一些不知何时留下的破损课桌椅和杂物。整栋楼散发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颓败气息。

观测器握在手中。屏幕显示，旧校舍区域依然是“无异常能量反应”的深蓝色。但林羽没有放松警惕。沈渊的提醒言犹在耳，刚才那两次与苏晓相关的微弱涟漪也绝非偶然。

他没有贸然靠近主楼，而是沿着锈迹斑斑的铁艺围栏（有些地方已经坍塌）缓慢走动，目光仔细扫过建筑的每一扇窗户、每一处外墙的斑驳痕迹。他在寻找不寻常的细节：新的脚印？近期有人活动的迹象？或者，任何与“异常”相关的蛛丝马迹。

绕到旧校舍侧面时，他停了下来。这里背光，更显阴暗。侧面的墙壁上，靠近地面的地方，藤蔓似乎被什么东西不规则地压塌了一小片，露出下面潮湿的砖石。而在那片压痕的旁边，半掩在枯叶下的泥土上，林羽看到了一点模糊的痕迹。

他蹲下身，小心地拨开落叶。

不是脚印。更像是……某种拖拽的痕迹，很窄，不连贯，消失在墙根一块松动的砖石附近。痕迹很新，泥土的翻卷还带着湿气，时间应该不超过24小时。

有人（或者什么东西）最近来过这里，而且试图从这面墙进入？或者，是从里面出来？

林羽的心跳微微加快。他伸手，轻轻碰了碰那块松动的砖石。砖石晃了晃，似乎后面是空的。他不敢用力，怕触发什么。他拿起观测器，调整到高精度局部扫描模式，对准那块砖石和周围的墙壁。

屏幕上的数据开始快速刷新，频谱分析图不断跳动。深蓝色依旧占据主导，但在代表实体结构的灰度图像上，那块砖石后面，似乎隐约有一个很小的、不规则的空洞，延伸向建筑内部。空洞周围的砖石结构显示出的密度读数有极其细微的异常，不像是自然风化或破损造成的。

就在他专注于分析数据时——

“嗒。”

一声极轻的响动，从旧校舍三楼某个没有完全被木板封死的窗户后传来。

像是小石子掉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林羽猛地抬头，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观测器立刻转向声音来源方向。扫描模式切换为实时动态捕捉。

三楼那扇窗户后面，只有深沉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但观测器的屏幕，在声音响起的刹那，捕捉到了一点东西。

不是妖气反应。也不是之前那种透明的涟漪。

而是一小片迅速黯淡、消失的“色彩”。那色彩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仿佛是某种情绪（冰冷、怨毒？）的瞬间凝结，又像是极度黯淡的、即将熄灭的磷火，在频谱图上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扭曲的尖峰。

随即，一切恢复正常。旧校舍重归死寂，观测器屏幕上也只剩下平稳的深蓝和建筑的灰度轮廓。

那是什么？

残留的意识碎片？地缚的灵体？还是某种更加不可名状之物的惊鸿一瞥？

林羽站在原地，背脊微微发凉。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沉入了地平线，暮色四合，旧校舍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变得模糊而庞大，像一头蹲伏的巨兽。

沈渊提醒“屋顶掉灰”，是否指的就是这种……不稳定的“东西”？

而苏晓与这里的微弱共鸣，又意味着什么？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黑暗的窗户，缓缓向后退去。现在不是深入探查的时候，独自一人，装备和情报都不足，风险太高。

但他已经确认了几件事：旧校舍确实有问题，问题可能比单纯的“妖气”更诡异；苏晓与这里存在某种未明的联系；沈渊知道些什么，而且似乎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介入”。

返回主校区的路上，林羽打开通讯器，联系了陈浩。

“会长？”

“旧校舍，有不明近期活动痕迹，可能有非实体异常残留。危险等级暂时标记为‘黄色观察’。”林羽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另外，沈老师的资料，有进展吗？”

“呃……正在查，但有点怪。”陈浩的声音带着困惑，“人事那边记录很简单，只有最基本的个人信息和一份签了字的聘用合同。合同上的推荐人签名是……校长本人。至于之前的工作经历，只写了‘自由职业’和‘教育相关咨询’。我问了几个老教师，他们都说沈老师是校长直接引进的，具体来历不清楚，但校长好像很看重他。”

校长亲自推荐引进……自由职业……教育相关咨询……

林羽想起了行政楼那个>999%的信号源。

校长，沈渊，旧校舍的异常，高妖气值的转学生苏晓……

这几条线，似乎隐隐约约，都指向了同一个中心——那位深居简出的校长，以及他所坐镇的那间辐射出恐怖能量的办公室。

“继续查，小心点。”林羽结束通话，抬头望向已经亮起点点灯火的校园。

平静的校园生活之下，暗流汹涌。而他手中的观测器，或许真的需要一次彻底的“校准”，才能看清这潭深水之下，究竟潜伏着什么。

夜色渐深，青岩高中的轮廓在夜幕中沉默伫立。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这寂静中慢慢苏醒，或悄然移动。林羽加快脚步，融入通往宿舍区的稀疏人流中，但他的思绪，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警觉。

新的回合，刚刚开始。

旧楼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