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灯被调到最暗,只留下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墙上投出一块模糊的光晕。陈奕恒靠在床头,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像在替他数着心跳。
他其实一点也不困。
走廊里的声音透过门缝钻进来,断断续续,却清晰得扎心。
“你觉得,他真的是故意的吗?”是杨博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
“你觉得呢?”左奇函的语气不重,却锋利,“监控不会骗人,药不会骗人,他自己也承认了。”
短暂的沉默。
“我总觉得,他不是那种人。”杨博文还是忍不住,“他以前……对我们都挺好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左奇函说。
陈奕恒的手指在被单上轻轻蜷了一下。
“你在骗谁?”左奇函突然换了对象,“桂源,你在骗谁?”
陈奕恒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我骗谁?”张桂源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能听出压抑的烦躁,“我骗自己吗?”
“你明知道他做了什么,”左奇函说,“却还在心里给他找借口。”
“你说他只是太紧张,只是一时糊涂,只是——”
“你只是不想承认,你曾经很信任的人,其实根本不值得你信任。”
走廊里安静了几秒。
陈奕恒能想象出张桂源此刻的表情——紧抿着嘴,眼神倔强,又带着一点被逼到角落的委屈。
“我没有。”张桂源咬着牙,“我只是——”
“只是什么?”左奇函追问。
“只是还忘不了,他在练习室里帮我纠正动作。”张桂源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是还忘不了,他在出道夜后台给我递水。”
“只是还忘不了——”
“只是还忘不了,他是我第一个主动说话的队友。”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扎进了陈奕恒的心里。
他靠在床头,视线有些发虚。
原来,在张桂源心里,张函瑞占了这么多位置。
那些他以为,只属于“队长”和“团队”的记忆,其实还有一个人的影子,被小心翼翼地藏在角落里。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张桂源的声音突然拔高,“你想让我怎么样?恨他吗?”
“恨不恨,是你的选择。”左奇函说,“但你至少要承认,他做了什么。”
“承认,你曾经很信任的人,背叛了你。”
“承认,你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队友关系’,其实也会被欲望腐蚀。”
“承认——”
“承认这个圈子,从来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干净。”
陈奕恒轻轻吸了一口气,胸口闷得发疼。
他不是不知道张桂源的性格。
心软,念旧,对谁都带着一点本能的善意。
以前,他总觉得这是优点——在这个冷冰冰的圈子里,这样的人不多了。
可现在,他突然有点害怕。
害怕张桂源的这份“心软”,会在不知不觉间,替别人开脱,替别人找理由,替别人——
替张函瑞,保留一个“还可以被原谅”的位置。
而那个位置,本来应该是他的。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希望张桂源站在自己这边,而不是在中间摇摆。
“够了。”张桂源打断了左奇函,“不管你怎么说,队长都不会希望我们像这样互相指责。”
“他现在躺在里面,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我们。”
“是我们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变得互相怀疑,互相防备。”
“是我们——”
“是我们会不会,再也回不到以前。”
陈奕恒的喉结滚了滚。
张桂源以为,他最担心的是“团队会不会散”。
可他真正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担心在张桂源心里,他这个“差点被害死的人”,还不如那个“差点害死他的人”重要。
担心张桂源在说“我们回不到以前”的时候,想到的不是他,而是张函瑞。
担心自己在这件事里,成了一个“需要被安抚的人”,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坚定站在身边的人”。
“你以为,他不担心?”左奇函反驳,“他当然担心。”
“但他担心的,是我们会不会为了维护他,而牺牲掉自己的底线。”
“是我们会不会为了‘团队’,而对真相视而不见。”
“是我们——”
“是我们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张函瑞。”
这句话,让走廊里的声音顿了一下。
陈奕恒却莫名地觉得,这是整段对话里,最清醒的一句。
他并不想把任何人,推到“第二个张函瑞”的位置上。
可他也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队友,用“我只是太紧张”“我只是太害怕”“我只是太想被看见”,来掩盖自己做出的选择。
“队长醒了吗?”杨博文换了个话题。
“醒了。”张桂源说,“刚刚还跟我说话。”
“他……”杨博文犹豫了一下,“他有没有说,他打算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左奇函笑了一声,“你是问,他打算原谅张函瑞?还是打算跟公司翻脸?还是打算干脆退出?”
陈奕恒的手指,在被单上轻轻蜷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在这件事上,至少张桂源会站在自己这边,会第一时间问一句“你怎么样”,而不是绕着“怎么办”“以后怎么办”转。
可现在,他听到的,却是一连串关于“原谅”“翻脸”“退出”的猜测。
“他不会退出的。”张桂源的声音带着一点急切,“因为他说过,他想和我们一起站在舞台上。”
“他说过,他想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
“他说过——”
“他说过,只要我们还在,他就不会走。”
这句话,按理说,应该让他觉得感动。
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的那点暖意,很快被另一股更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
张桂源在替他做决定。
在他还没有开口之前,就替他说了“不会退出”。
好像他的选择,从来都只有一个——
继续当那个“扛着所有人往前走”的队长。
好像他根本没有资格,为自己考虑一次。
“那你呢?”左奇函问,“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走了,你怎么办?”
短暂的沉默。
“我——”张桂源的声音有点发紧,“我不知道。”
陈奕恒闭上眼。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被人从高处推了一下,悬空着,找不到落点。
原来,在张桂源心里,他的离开,是一个“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原来,他一直以为牢不可破的“信任”,其实建立在一个前提上——
“队长不会走。”
“队长会一直在。”
“队长会永远扛着所有人。”
可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撑不住了呢?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想再扛了呢?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退团。
不是赌气,不是威胁。
而是一个,突然变得很现实的选项。
“那你现在,就该想想。”左奇函说,“因为从今天起,没有什么是‘应该’的。”
“队长不是应该永远扛着所有人。”
“我们也不是应该,永远躲在他后面。”
“张函瑞——”
“张函瑞也不是应该,永远做那个‘乖’的队友。”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包括他。”
“也包括你。”
陈奕恒轻轻吐了一口气,胸口的闷痛,一点一点地往四周扩散。
他知道左奇函说的是对的。
可当这些话,和张桂源之前的那些“忘不了”“我只是”“他不是那种人”混在一起时,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复杂。
退团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迅速生根发芽。
如果他退团——
公司会怎么处理?
粉丝会怎么反应?
队友会怎么想?
张桂源,会怎么想?
他不敢往下想。
护士推门进来的声音,打断了走廊里的对话。
“谁是陈奕恒的家属?可以进去一个人。”
“我去吧。”张桂源说。
“我也去。”杨博文说。
“只能一个人。”护士强调。
“我在外面等。”左奇函说,“你们两个,进去。”
门被推开的瞬间,陈奕恒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向窗外。
他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刚刚听到了一切。
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张桂源正面撞上。
“队长。”杨博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你还好吗?”
“嗯。”陈奕恒收回视线,扯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没事。”
“刚刚在走廊,是不是吵到你了?”张桂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我们说话声音有点大。”
“还好。”陈奕恒淡淡地说,“没太听清。”
张桂源明显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陈奕恒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他很少对队友撒谎。
可刚才那句“没太听清”,说出口的时候,他竟然没有任何犹豫。
因为他知道,一旦承认自己听到了,接下来的对话,就会变得很难看。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问张桂源——
“你是不是还放不下他?”
“你是不是还在替他找理由?”
“你是不是,在这件事上,没有完全站在我这边?”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像一把刀。
不仅会扎在张桂源心上,也会扎在他自己心上。
“公司那边,有消息了。”张桂源主动开口,“经纪人说,张函瑞已经承认了。”
“承认换药。”他补充了一句,“说是他一个人做的。”
“一个人?”陈奕恒笑了一下,笑意却没到眼底,“他倒是会替别人开脱。”
张桂源愣了一下:“你是说……公司也有问题?”
“你觉得呢?”陈奕恒反问,“他从哪里拿到的药?”
“他怎么知道我的柜子密码?”
“他为什么能在那个时间,自由进出练习室?”
“这些,公司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张桂源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不是说,公司直接参与了。”陈奕恒说,“但至少,他们对我们的管理,有很大的漏洞。”
“对药物的管理,对监控的管理,对我们心理状态的管理。”
“这些漏洞,平时看起来没什么。”
“但一旦被人利用——”
“就会变成今天这样。”
病房里安静了几秒。
“那你打算怎么办?”杨博文问,“公司说,会发布声明,说这是个人行为,和团队无关。”
“个人行为?”陈奕恒重复了一遍,“他们倒会挑词。”
“那你呢?”张桂源突然问,“你打算怎么办?”
陈奕恒看向他。
他能感觉到,张桂源的目光里,有担忧,有期待,也有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先把身体养好。”陈奕恒说,“然后,和公司谈。”
“谈张函瑞的处理。”
“谈我们以后的合约。”
“谈——”
“谈我们能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路。”
“你觉得,公司会同意吗?”左奇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靠在门框上,眼神一如既往地冷静。
“不同意,也得谈。”陈奕恒说,“因为从今天起,我不会再无条件地相信他们。”
“我不会再,把所有的决定权,都交给别人。”
“我不会再——”
“我不会再,只做一个‘听话’的队长。”
这句话,让病房里的三个人,都沉默了。
“那我们呢?”杨博文问,“你打算,把我们放在哪里?”
“放在你们该在的地方。”陈奕恒说,“放在舞台上。”
“放在镜头前。”
“放在——”
“放在你们自己的心里。”
“我以前,总觉得,队长就应该在前面,替你们挡住所有的东西。”
“可现在,我发现,这样做,只会让你们习惯躲在我后面。”
“只会让你们,忘了自己其实也可以站在前面。”
“只会让——”
“只会让像张函瑞那样的人,觉得只有把我推下去,他才有机会。”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张桂源的眼神,明显闪了一下。
“所以,从今天起,我不会再一个人扛着。”陈奕恒继续说,“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
“有什么选择,我们一起做。”
“有什么后果——”
“有什么后果,我们一起承担。”
张桂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他能感觉到,陈奕恒在刻意避开某些话题。
比如——张函瑞。
比如——他刚刚在走廊里说的那些“忘不了”。
比如——他在这件事里,真正的立场。
“队长。”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会……原谅他吗?”
陈奕恒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张桂源会在这个时候,问出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我现在,还做不到原谅。”
“但我也做不到,彻底恨他。”
“他做错了,这是事实。”
“他伤害了我,这也是事实。”
“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更是事实。”
“但他曾经,也真的是我的队友。”
“也真的,和我们一起,从练习室走到出道夜。”
“也真的——”
“也真的,有过梦想。”
张桂源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蜷了一下。
“所以,我不会替任何人,做‘原谅’或者‘不原谅’的决定。”陈奕恒说,“我只会记住这件事。”
“记住他做了什么。”
“记住我们经历了什么。”
“记住——”
“记住我们以后,绝不能再让这样的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包括我们自己。”
这句话,说得很平静。
可张桂源却莫名地觉得,胸口有点发闷。
他知道,陈奕恒在刻意用“我们”,来淡化这件事里的个人情绪。
可他也知道,有些话,越是被淡化,就越说明——
在对方心里,已经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队长。”他突然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决定退出——”
“我会支持你。”
“不是因为我不想要你这个队长。”
“而是因为——”
“而是因为,我希望你,也能为自己活一次。”
陈奕恒愣了一下。
他看着张桂源,心里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很想相信,这句话是真心的。
可走廊里那段对话,像一根刺,一直扎在他心里——
“我只是还忘不了,他在练习室里帮我纠正动作。”
“我只是还忘不了,他在出道夜后台给我递水。”
“我只是还忘不了,他是我第一个主动说话的队友。”
这些“忘不了”,和现在这句“我会支持你”,在他脑子里,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酸涩。
“那如果有一天,我决定留下来呢?”他问。
“那我也会支持你。”张桂源说,“因为——”
“因为我相信,你不会再,只做一个‘听话’的队长。”
“你会做一个——”
“你会做一个,我们都愿意跟着走的队长。”
陈奕恒看着他,眼神复杂。
他很想说一句“谢谢”。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淡淡的:“我知道了。”
张桂源明显感觉到,他的态度,比之前冷了一些。
不是那种刻意的冷漠,而是一种——
刻意保持距离的克制。
“队长。”他忍不住问,“是不是……我刚刚在走廊,说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话?”
陈奕恒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张桂源会这么敏感。
“没有。”他还是选择了否认,“你想多了。”
“真的没有?”张桂源追问,“你刚刚说‘没太听清’,是不是其实……”
“桂源。”陈奕恒打断了他,“我现在,有点累。”
张桂源的话,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我们先不谈这些,好吗?”陈奕恒的语气很平静,“等我出院,等所有事情都有个结果,我们再慢慢说。”
“现在——”
“我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张桂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那你好好休息。”他站起来,“我们先出去。”
“有事,叫我们。”
陈奕恒“嗯”了一声,视线重新移向窗外。
他没有再看张桂源一眼。
门关上的瞬间,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他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走廊里那段对话,在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放——
“我只是还忘不了,他在练习室里帮我纠正动作。”
“我只是还忘不了,他在出道夜后台给我递水。”
“我只是还忘不了,他是我第一个主动说话的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