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如同实质的潮水，在两人之间缓慢涨起，几乎要淹没她的呼吸。林莺莺努力维持着脸上得体的微笑，手指却在袖中悄然绞紧了帕子。
她能清晰地看见兄长脸上那种惯常的冷淡——不是厌恶，也非不耐，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仿佛眼前站着的并非与他一同长大、共度过最艰难岁月的“妹妹”，而仅仅是一个需要稍作寒暄的远房亲戚。
她想要找些话题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
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对着他的背影说话，习惯了自言自语般的问候与倾诉。
可当他真的站在面前，那双深邃的眸子淡淡地望向她时，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涩得发疼。
“兄长这一路……可好？”她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像是在打量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厅堂。“嗯，很好。”
声音低沉，没有多余的情绪，“府里你打理得很好。”
又是一阵沉默。
林莺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打理得好？是啊，这两年她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宅院，学着管账、理事、应付各色人等，从一个被养父当作货物培养的女孩，硬生生逼成了能独当一面的“林小姐”。
这其中有多少个不眠的夜晚，有多少次对着账簿流泪，有多少回被刁奴气到浑身发抖却还要强撑门面——他一句“很好”便全都盖过了。
而他呢？他在外走南闯北，见过怎样的风景，遇过怎样的人？有没有哪怕一刻，想起这座宅子里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男人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这场尴尬的对话。他简单地说了一句“我还有事，晚膳不必等我”，便转身欲走。
那毫不留恋的背影，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林莺莺的心口。
委屈、不甘、多年积压的痴恋与怨怼，在这一刻齐齐涌上来，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左手已经本能地扣住腕间金镯上那枚莲瓣，用力一旋——
“咔哒。”
世界安静了。
风声止息，檐下灯笼停止晃动，池中涟漪凝固成晶莹的纹路。一只正欲振翅的麻雀悬在半空，羽翼展开的姿态定格成精巧的剪影。
万物停滞。
而那个让她心碎的背影，就那样停在了距离门槛三步之遥的地方。墨青色的袍角微微扬起，形成一个优雅的弧度，也凝固在了那一刻。
林莺莺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时间停止的瞬间——不只是景物的静止，而是一种近乎神迹的掌控感。
在这个唯有她能活动的世界里，一切规则都由她制定。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鞋底踩在青石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绕到他面前，第一次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近距离地打量他。
两年未见，他的确变了。轮廓更加分明，下颌线紧绷，唇角惯常地抿成一条直线。
眉骨下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紧闭着——在时间停止时，连眼睫都静止在垂下的一瞬。
他比记忆中更高了些，肩背宽阔，身形挺拔如松，即便在这样完全放松的静止状态中，也自有一种不容侵犯的疏离气质。
可这张脸……这张她朝思暮想了无数个日夜的脸，此刻近在咫尺。
林莺莺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终究还是颤抖着触碰上去。
先是眉骨。她的指腹轻轻划过那道利落的弧线，触感比她想象中要柔软些。
然后是鼻梁，挺直如峰，带着微凉的体温。最后是嘴唇——那总是吐出冷淡话语的薄唇，此刻静静地闭合着，唇色浅淡，线条分明。
她小心翼翼，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另一场梦。
“兄长……”她轻声呢喃，声音在这凝固的时空里回荡，只有她自己能听见，“你怎么……怎么从来都不肯好好看看我？”
指尖在他脸颊停留，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身体比思绪更先行动——她向前一步，轻轻地将侧脸贴在他的胸前。
隔着层层衣料，她能感觉到那下面坚实温暖的躯体，能想象出心跳的节奏——如果时间还在流动的话。
她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环住了他的腰。
这是一个完全单方面的拥抱。在静止的时间里，他无法回应，无法推开，甚至无法感知。
可林莺莺却在这一刻，感到了一种近乎残忍的满足。
她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衣襟，呼吸间满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像是雪后松林，又像是远山的雾气，混合着一丝淡淡的墨香和旅途的风尘。
“我好想你……”她低声说，声音哽咽起来，“你知道吗？每一年生辰，我都会在院子里等到子时，想着也许你会突然出现。每收到一封信，我都会翻来覆去地看，哪怕上面只有‘安好勿念’四个字。
我学着打理生意，学着应付那些难缠的掌柜，就是想着……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看到我把一切都打理得好好的，会不会……会不会对我有一点点的不同？”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痕迹。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依然平静的睡颜——在时间停止时，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美丽的梦。
“可是你没有。你送来的只有银票，只有冷冰冰的‘很好’。兄长，你好狠的心……”她喃喃道，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攥紧了他背后的衣料，“莺莺想你想了好多年，好多年……你却快要忘了我，是不是？”
没有回答。永远不会有回答。
在这个她亲手创造的、永恒的寂静里，她可以尽情倾诉所有不敢说出口的话，可以做出所有清醒时绝不敢做的举动。
可悲哀的是，无论她说多少，做多少，他都听不见，也感受不到。
就像这些年她的痴恋，始终只是一场盛大的独角戏。
林莺莺忽然笑了，笑容凄楚。她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退后一步，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然后，她做了一件更大胆的事。
她踮起脚尖，仰起头，将唇轻轻地、轻轻地印在了他的嘴角。
一触即分。
那是一个比羽毛更轻的触碰，轻到几乎不存在。可对她而言，却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温热的触感残留在唇上，带着他肌肤微凉的温度。林莺莺的脸瞬间烧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可下一秒，一种更深的悲哀淹没了那短暂的悸动。
这算什么？一个偷来的吻，在时间停止的缝隙里，像一个卑鄙的小偷。
她踉跄着后退，直到背脊抵上冰冷的廊柱才停下。她需要支撑，否则可能会瘫软在地。
目光再次落回他身上。他还是那样站着，眉眼沉静，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林莺莺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能这样下去。既然已经使用了这个能力，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她就不能只是沉浸在这种自怜自艾的情绪里。
她走到他身侧，仔细观察。他的右手微微抬起，似乎原本打算整理衣袖。
她想了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指弯曲了一些，让那只手呈现出一种近乎邀请的姿态。接着，她又将他的衣领稍稍拉松，露出里面一截白皙的脖颈——那动作轻柔得近乎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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