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凑在一处的第三年,秋老虎的烈意褪得干干净净,城郊荒坟上的栀子香,也掺了深秋的凉。风卷着枯黄的栀花瓣,落在温念栀攥着的花环上,那束枯了又被她补了新枝的栀子花,枯瓣裹着新蕊,成了阴冷墓道里,唯一的暖,也是我们仨心头唯一的念想。
那年的山更荒,那年的墓更险。圈子里早有风声,深山最深处的阴山坳,藏着一座前朝土夫子的合葬大墓,里头明器成山,鎏金簪、镶玉镯、刻纹金饼,数之不尽。可也有人说,那墓是绝地凶冢,封土堆下缠满血藤,墓道机关狠戾,里头守棺的东西,能把活人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旁人闻之色变,躲之不及,唯有我沈野金,眼里只烧着明器的光。我指尖攥着磨得发亮的黑金古刀,刀鞘里还塞着温念栀那束栀子花环,花瓣早被墓土浸得发褐,香气淡得只剩一丝余味,却真如她所言,三年来替我挡了数不清的邪祟,连刀尖的戾气,都被那点栀香压下去几分。
“去。”我只撂下一个字,眉眼间还是那股疯野的劲,“老子倒了半辈子斗,什么凶墓没闯过?一座阴山坳的坟,还能嚼碎老子的骨头不成?”
林乐阳依旧勾着我的肩膀,笑得眉眼弯弯,清亮的声线撞在荒草上,惊起几只寒鸦。他指尖轻巧勾走我荷包里漏出的一枚碎银,塞进自己兜里,嘴上打趣:“沈野金,你眼里的银子都要溢出来了,就不怕真栽在这阴山墓里,连铜钱响都听不见?”
他嘴上说着怕,脚下步子半点没停,手里短刃磨得锃亮,那是他打小用惯的家伙,路子正,招式柔,却总能在最险的时刻,替我挡下致命一击。我们俩的默契,从来不用多言,我往前冲,他守后路,我劈粽子,他解机关。这辈子,我沈野金的后背,只敢交给林乐阳一个人。
温念栀就跟在我们身后,素净衣衫被我和乐阳护得干干净净,半点墓土污泥都没沾。她指尖依旧攥着那束栀子花环,花茎上的荆棘又添新痕,沾着阴山的黑土,糙得硌手,她却攥得指尖发白,半分不肯松。阴山的风裹着浓重的腥气,混着腐土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墓中阴邪的味道,活人最忌。她有洁癖,却硬是忍着,一步不落的跟紧,连一声轻咳都不曾有过。
她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指尖微凉,擦去我下巴上的草屑,声音软软的,字字笃定:“野金,乐阳,我跟着你们。”
就这一句,抵过千言万语。我心里那点贪念疯劲,竟被这温软的话熨得平平整整。我摸了摸兜里攒着的碎银,三分归我,三分归乐阳,四分归念栀,这规矩,我们仨守了三年,从未变过。我沈野金这辈子唯利是图,见钱眼开,可在温念栀面前,所有金银都成了护她的底气,只要她能安稳,我捞再多明器,都觉得值。
阴山坳的墓,果然比我们闯过的任何一座都要凶险。
封土堆足有半人高,爬满暗红色的血藤,藤条尖刺泛着黑,沾皮即渗血,毒汁往骨头里钻。我挥黑金古刀狠狠劈下,刀身撞在藤条上铮鸣刺耳,血藤汁液溅在我手背上,火辣辣的疼。林乐阳眼疾手快,立刻扯下衣角替我擦净,又摸出解毒药膏敷上,嘴上骂我莽撞,眼底却满是后怕。
温念栀蹲在我身侧,指尖沾着干净泉水,轻轻揉着我敷了药膏的手背,动作柔得怕碰疼我。她还揪下几片栀花瓣揉碎,敷在我的伤口上,说栀子能清毒压邪。我嘴上骂她矫情,心里却暖得发烫,任由她微凉的指尖摩挲,那点火辣的疼,竟也淡了大半。
墓道口被血藤缠得密不透风,我劈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扯开一道口子。阴风从墓道里涌出来,刺骨的凉,裹着浓得呛人的腐气,呛得人喉咙发腥,眼睛都睁不开。我走在最前,黑金古刀横在身前,刀尖抵着青黑石板,一步一步往里挪。石板上覆着滑腻青苔,我鼻尖微动,这墓道里的土腥味,不对劲。
不是寻常墓土的腥,是带着甜腻的腐气,是凶粽子身上独有的味道,而且,不止一只。
“慢着。”温念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软软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她拉住我的衣袖,指尖点着脚下一块石板:“野金,这块纹路不一样,边缘有细缝,是翻板机关。”
我低头细看,果然如此。石板细缝里渗着黑褐色粘液,是机关藏的毒水,但凡踩上去,整个人都会被翻进毒池,连骨头都留不下。我心里惊出一身冷汗,若非她提醒,凭我这莽撞性子,怕是真要栽在这里。
林乐阳立刻上前,指尖摸着石板边缘,麻利撬开机关卡扣。他心思细,路子周全,这些巧夺天工的机关,在他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他笑着回头看我:“沈野金,你这辈子离了我和念栀,怕是连墓道都走不出去。”
我骂他多嘴,抬脚踹了他一下,心里却明镜似的,他说的是实话。我是天生的闯将,敢冲敢拼,敢跟粽子硬碰硬,却粗枝大叶,最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机关;林乐阳是天生的后援,稳得住,看得清,能补我所有破绽;温念栀是我们俩的眼,是仨人的定海神针,她能看见我们忽略的细节,察觉我们漏掉的凶险,她一句提醒,能抵千军万马。
我们仨,少了谁,都不行。
墓道越走越深,光线愈发昏暗。我点燃火折子,火光摇曳,映着石壁上密密麻麻的镇魂符,朱砂纹路早已发黑,像是渗进了石纹里,风一吹,符纹竟似在微微蠕动,看得人头皮发麻。温念栀攥着我的衣袖,指尖微微发颤,她不是怕,是心细,能察觉符咒里裹着的浓重阴邪。
“这符是镇凶煞的,刻得这样密,墓里的粽子,定是凶性极重,还不止一具。”她的声音轻,却字字敲在我心上。
话音刚落,墓道深处忽然传来沉闷的低吼,像是石头相撞,又像是腐骨摩擦。火折子的光猛地晃了晃,我看见前方的黑暗里,几双泛着绿光的眼,正缓缓朝我们逼近。是血粽子,而且是三只,青面獠牙,皮肉外翻,指甲泛着黑,那是浸了毒的,沾之即腐。
“乐阳,守后路!”我低喝一声,黑金古刀出鞘,寒光凛冽,迎着最前头那只粽子就冲了上去。我出招野,不顾章法,刀刀往粽子的死穴劈,刀锋撞在粽子骨头上,发出沉闷的响。血腥味混着腐气扑面而来,溅得我满身都是,我却半点不惧,眼里只有劈开前路的狠劲。
林乐阳的短刃紧随其后,招式柔却快,替我挡下两侧粽子的偷袭,他的刀精准划开粽子的关节,补上我所有的疏漏。我们俩背靠背,刀光交错,疯劲与稳劲相融,竟硬生生逼退了三只血粽。
温念栀站在我们身后,没有退半步。她从怀里摸出提前备好的糯米和朱砂,指尖翻飞,将糯米撒在粽子脚下,朱砂点在粽子眉心,那是克制阴邪的法子。她的动作稳,眼神静,哪怕粽子的利爪擦着她的衣角划过,她也只是轻轻侧身躲开,还不忘轻声提醒:“野金,左肋有破绽,乐阳,小心背后。”
她的声音,成了墓道里最安稳的锚。
我红着眼,一刀劈开最凶那只粽子的脖颈,黑血溅了我满脸,我抹了把脸,反手又补上一刀。林乐阳也解决了身侧的粽子,两人皆是满身血污,粗气连连,唯有温念栀,依旧干净,只是素白的帕子沾了朱砂,攥着栀子花环的指尖,终于沾了一点墓土的灰。
她快步上前,拿出干净的帕子,替我和乐阳擦去脸上的血污和泥灰,动作轻柔,半点不嫌我们脏。她的指尖碰到我沾了血的脸颊,微凉的触感,竟让我心头那股厮杀的戾气,瞬间散了大半。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出那座土夫子坟的那日,我把摸来的金簪打成小巧的簪子塞给她,她眼里泛着光,梨涡弯弯,说那是她这辈子最好的礼物。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比起满兜的金银,眼前这个干干净净的姑娘,才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明器。
墓道深处,棺椁的轮廓渐渐清晰,鎏金的棺身,刻着繁复的纹路,明器的光,在火折子下晃得人眼晕。那是数不清的金银,是我这辈子最贪的东西,可此刻我看着身边的乐阳,看着身前的念栀,竟忽然觉得,这些金银,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只要我们仨能平平安安的出去,能继续踩着落日余晖闯墓,能在破庙里烤火分银子,能在小酒馆里喝酒说笑,就够了。
我伸手,替温念栀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又拍了拍林乐阳的肩膀,黑金古刀归鞘,刀鞘里的栀子花环,依旧安安稳稳的躺着。我咧嘴笑,还是那副爱钱的模样,嘴里骂着:“这墓里的明器,够老子换满满一口袋银子,够我们仨吃香的喝辣的!”
林乐阳勾着我的脖子笑,温念栀站在一旁,也浅浅的笑,梨涡弯弯,指尖轻轻拂过栀子花环上的枯瓣。
火光摇曳,映着我们仨的身影,叠在阴冷的墓道石壁上,成了最牢不可破的模样。
那时的我们,还笑着,闹着,以为闯过这阴山墓,就能捞够金银,就能守着彼此岁岁年年。以为这栀子花香能永远不散,铜钱声响能永远清脆,少年的笑声能永远明亮。
我们忘了,盗墓的人,终究踩着生死行路。墓道的机关从不会留情,人心的算计从不会缺席,命运的无常,更是从来都不讲道理。
我们忘了,金会尽,栀会枯,乐会无声。
我们忘了,并肩的人,终究会在某段墓道的尽头,被黄土和宿命,生生拆开。
那时的墓道里,火折子的光还暖,栀子花的余香还在,我们仨的心跳,还紧紧靠在一起,一腔孤勇,满眼欢喜,以为奔赴的是人间烟火,岁岁平安。
却不知,阴山坳的风,早已卷着离别的凉,吹进了这墓道深处,吹向了我们仨,注定殊途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