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新一届弟子遴选,清水阁那方据说挂了百年、白惨惨连个花纹都无的“清水阁”牌匾下,挤挤挨挨站了二三十个少年人。
个个探头探脑,神色间好奇多于敬畏,目光时不时瞟向台阶上那几位或青衫儒雅、或紫衣肃穆、或粉衣风流的长老,最后,总是不由自主地,定格在最前方那道身影上。
谢砚今日仍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玉带束腰,领口松了半粒盘扣,露出一截冷白的颈子。他身量极高,负手站在那里,便如一块浸了寒泉的冷玉,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疏淡。眼尾那一点朱砂,是这张清绝面容上唯一的艳色,却也因他眸中无波无澜的冷寂,显出几分诡谲。
他垂着眼,目光从底下那些“根骨清奇”的新面孔上一一掠过,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太寡淡了。
灵根驳杂,气息浑浊,有几个甚至脚步虚浮,眼底浑浊。清水阁凋敝多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能引来四方英才的仙门正宗,如今还能有人踏进这门槛,多半是些在其他大宗门碰了壁,或是实在无处可去的。
台阶下的人群边缘,远远还聚着七八个衣着光鲜、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有男有女,磕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瓜子,一边嗑一边指指点点,嬉笑声毫不掩饰。
“呦,清水阁又招新啦?这次打算撑几个月关门大吉?”
“听说上个月他们膳房的米钱还是温大长老拿私房钱垫上的?”
“啧,看着这群歪瓜裂枣,我都替几位长老愁得慌。教什么?教怎么用清水符省着点喝水吗?”
“哈哈,别说,他们那手清水诀,洗碗倒是挺方便!”
“小声点,没看见谢三长老在么?小心他放黑雾吓你!”
“怕啥?光天化日的,他还敢当众修炼那邪门歪道不成?再说了,他那诡道再厉害,还能把咱们这些‘债主’都打出去?这破阁楼地契还在我们钱庄押着呢!”
肆意的哄笑声传来,台阶上几位长老脸色都不太好看。大长老温衍捻着银须的手顿了顿,二长老沈辞按在青铜剑柄上的指节微微发白,四长老陆时那惯常带笑的梨涡也浅了下去。
只有谢砚,仿佛没听见那些刮耳的嘈杂。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将戴着墨玉扳指的左手,从广袖中探出些许。
阳光落在他修长冷白的指尖,那里,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黑气,如活物般蜿蜒游出,绕着他指尖打了个旋,又悄无声息地隐没在袖口阴影里。
“肃静。”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飘,却像一道冰线,瞬间割开了场中所有的喧哗。
连远处嗑瓜子的债主们,都下意识地闭上了嘴,莫名觉得后颈有点发凉。
谢砚的目光再次扫过底下噤若寒蝉的少年们,薄唇微启,吐字清晰,却让所有人心里一咯噔:
“本长老,今年只收一个徒弟。”
话音刚落,场中气氛陡然一变。
方才还在为能进入清水阁(即便是最没落的清水阁)而兴奋或忐忑的新弟子们,此刻脸上血色迅速褪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疑不定,脚步下意识地往后蹭。
只收一个?
谁不知道清水阁九位长老里,就数这位三长老谢砚最是古怪,修为路数也最是邪门?跟他修行,那叫修行吗?那叫玩命!听说他练的是诡道,操控怨气黑雾,动辄引魂慑魄,上一任宗师的债主,就是被他用不知什么法子活活吓跑的,连滚带爬,至今不敢靠近清水阁百里之内。
跟他学,能学出个什么好?怕是没学成先被那黑雾给蚀了心智!
几乎是谢砚话音落下的瞬间,人群“呼啦”一下,以他目光所及之处为圆心,向后退开了一个明显的半圆空地。不少人低下头,缩起肩膀,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生怕被那清冷又诡谲的视线点到。
空地中央,只剩下一个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微仰着头,有些怔然地望着台阶上的白衣长老。
那是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衣,眉眼只能算清秀,站在一群同龄人中,毫不起眼。但此刻,所有人都退后,唯独她留在原地,便显得格外突兀。
她似乎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围空了,眨了眨眼,脸上掠过一丝茫然,但并没有惊慌后退,只是下意识地抿了抿唇,站得更直了些。
风拂过,撩起她额前一缕碎发。
台阶上,谢砚的目光,落在了她的眼底。
那双眼睛很干净,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和一丝未曾磨灭的韧劲。而此刻,在那清亮的最深处,一丝极淡、几不可察的黑色微光,正随着她的注视,悄然流转,如同深潭下被惊动的隐秘阴影,与谢砚周身那若有若无的诡道气息,隐隐呼应。
谢砚指尖的墨玉扳指,几不可察地温热了一瞬。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少女眼中起初的茫然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好奇,探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被无形之物吸引的专注。
远处,债主们忘了嗑瓜子,伸长脖子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有人小声嘀咕:“这丫头吓傻了?怎么不跑?”
“怕是个愣头青吧……”
“啧,有好戏看咯,谢长老的黑雾童子功,怕是要有传人……”
台阶上,温衍大长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沈辞皱着眉,目光在谢砚和苏晚之间转了转,最终没说什么。陆时摸了摸下巴,露出点玩味的笑意。顾寒隐在最后,黑巾之上的桃花眼微微一动。晏辰摇着折扇,铃铛轻响。萧澈抱臂而立,面无表情。林舟眼神温和,带着点担忧。最年轻的云舒,眼睛瞪得溜圆,捂着嘴生怕自己叫出来。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谢砚终于动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走下台阶,雪白的衣袂拂过染尘的石阶,不沾半点污秽。他走到那孤零零站着的少女面前,停下。
离得近了,能更清楚地看到她素净的眉眼,和眼底那抹顽强生长、未曾被平庸灵根完全掩去的微光。以及,那缕唯有同源之力方能感应到的、深埋骨血之中的……“怨”的契合。
“名字。”他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少女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清凌凌的眼睛直直看向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弟子苏晚。”
谢砚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一个字,只侧过身,让出通往他身后、那通往墨竹院方向的石径。
“跟我来。”
说罢,转身便走,似乎笃定她一定会跟上。
苏晚站在原地,似乎愣了一瞬,看着那道雪白挺直的背影,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神色各异的众人,和远处那群表情僵住的债主,随即不再犹豫,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素色的衣角掠过同样素净的石板,一步步,踏在谢砚留下的浅淡足迹旁。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穿过神色复杂的众位长老,穿过那些或惊愕、或嘲讽、或幸灾乐祸的视线,走向清水阁深处,那片据说终年缭绕着淡薄黑雾、连鸟雀都不愿靠近的墨竹林。
直到那一白一素两道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被扶疏的竹影吞没,遴选场地才“轰”一声,重新活了过来。
退开的弟子们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低声议论。债主们面面相觑,瓜子也忘了嗑。
“真……真收了啊?”
“还是个女娃娃……”
“清水阁这是破罐子破摔,还是真要靠着那邪门的诡道,咸鱼翻身?”
温衍大长老捋了捋胡须,望着墨竹院的方向,眼中忧色与期许交织。沈辞冷哼一声,甩袖转身。陆时“啧”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个小玉瓶,倒出一粒清香扑鼻的丹药,丢进嘴里,含糊道:“有戏看咯。”
粉衣的风流长老晃了晃药瓶,里头丹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某种不祥又充满趣味的预告。
而墨竹院的方向,沉寂幽深,唯有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掩去了一切初入此门的细微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