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院比苏晚想象中更静,也更……“空”。
不是寻常的寂静,而是一种被刻意抽离了生气的空旷。院子不大,几丛墨竹黑沉沉的,叶片不反射丝毫天光,地上铺着细碎的白石,干净得没有一片落叶。正中一间竹舍,门窗紧闭,同样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冷清。
谢砚走到檐下,并未进屋,只是转身,目光重新落在紧跟而来的苏晚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比之前在遴选场时更直接,也更冰冷,像在评估一件器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徒弟。
苏晚垂手站着,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细微的汗。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靠近他,体内那股自出生起就潜伏着、偶尔让她在深夜惊悸的凉意,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翻涌,与这院中无处不在的、稀薄却精纯的“诡道”气息,隐隐呼应。她必须极力克制,才能压下眼底那几乎要自行浮现的淡黑微光。
“灵根驳杂,骨龄十六,修为……炼气一层?”谢砚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陈述着显而易见的事实,“清水阁虽已没落,往年也未曾收过如此……平庸的弟子。”
苏晚心头一紧,指尖掐进了掌心。她知道自己的资质有多糟糕,在那些大宗门的遴选官眼里,与废人无异。但……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回视谢砚:“弟子自知平庸,但……弟子不怕诡道。”
“怕?”谢砚似乎极轻地扯了一下嘴角,那点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诡道蚀骨焚心,稍有不慎,神魂俱灭。怕与不怕,无关紧要。”
他说着,向前走了一步。
距离陡然拉近,苏晚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一种像是陈年雪水混合了冷冽竹叶的气息,其间又缠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幽”意。他眼尾那粒朱砂痣,在檐下阴影里红得惊心。
“你,”谢砚的视线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变化,“为何不退?”
为何不退?
苏晚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滞。
为何不退?
因为就在遴选开始前,在那场无人知晓的、短暂如浮光掠影的“未来碎片”中,她看见了他。
不是此刻白衣清冷、立于寡淡牌匾下的他,而是另一个他——墨发狂舞,白衣染血,眼底不再是无波寒潭,而是翻涌着足以吞噬天地的浓黑与猩红。他立于尸山血海之巅,脚下是崩塌的仙门,断裂的灵脉,哀嚎的众生。黑雾如孽龙缠绕其身,所过之处,万物凋零,怨魂哭啸。他是炼狱本身,是毁灭的源头,是……终将席卷整个修真界的、最可怕的反派魔尊。
而此刻,预言里毁天灭地的未来魔尊,正用那双尚未被疯狂侵蚀的、清泠泠的眼睛看着她,问她为何不退。
无数个理由在苏晚舌尖滚过——仰慕长老神通?渴求力量改变命运?被清水阁不畏流言的坚持打动?……这些或许都有一点,但都不是全部。
真正的理由,她无法宣之于口。
因为她在那惊鸿一瞥的“未来”里,除了无边血色,还看到了一点别的东西。在魔尊谢砚被最后几位绝世强者联手围攻、濒临彻底湮灭的刹那,那无尽黑雾的最深处,似乎极短暂地,掠过一丝与这毁灭景象格格不入的、近乎茫然的空洞。快得像流星,却狠狠砸进了苏晚心里。
那一眼的“空洞”,让她觉得,眼前这个冷冰冰的、修了诡道吓跑债主、似乎除了护着清水阁便再无所谓的男人,和他未来那毁天灭地的魔尊身影之间,隔着一条汹涌的、充满变数的黑色河流。
她想知道,是什么让他踏入了那条河。她更想知道,那条河的尽头,是否只有毁灭一个选项。
“因为,”苏晚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料到的平稳,“弟子觉得,长老需要的,或许不是一个天才,而是一个……不会因为害怕就转身逃跑的徒弟。”
谢砚看着她,片刻沉默。
竹叶沙沙,更显庭院死寂。
“不会逃跑?”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愿如此。”
他没有再追问,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只是抬手,指尖那抹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黑色雾气再次浮现,这一次更加凝实,如一条细小的黑蛇,在他修长的指间游走盘旋。
“诡道根基,在于‘感怨’、‘引怨’、‘御怨’。”谢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直透神魂的冷冽,“怨,天地之间,生灵执念不甘所化,无处不在,亦无孔不入。正道修士视若砒霜,避之不及。而我诡道,以此为薪,以此为刃。”
他指尖的黑雾“蛇”倏地昂首,朝着苏晚的面门无声“嘶”了一下。一股阴寒、沉重、充满无数细微负面情绪的气息扑面而来。绝望、愤怒、憎恨、痛苦……无数碎片般的感受冲击着苏晚的感官。
她脸色白了白,身体晃了一下,但没有后退,甚至强行克制住了闭眼的冲动,只是更用力地咬住了下唇,睁大眼睛,看着那缕黑雾。
她能“感觉”到。不仅仅是皮肤上的寒意,更是某种更深层的共鸣。体内那股凉意翻滚得更加厉害,眼前甚至闪过几个模糊扭曲的片段——昏暗的牢狱、染血的刀锋、女人凄厉的哭泣……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被这“怨”的气息勾动,一闪而逝。
谢砚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自然没有错过她眼底骤然加深、几乎要压制不住的黑色流光,以及她那一晃即逝的异常反应。
他指尖一收,黑雾散去。那股令人窒息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你能感知到。”这次是肯定的语气,甚至带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探究,“比我想象的……更敏锐。”
苏晚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感和脑海里的残影,点了点头,没说话。她不确定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他看出了多少。
“从今日起,你住西侧厢房。”谢砚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授业和试探从未发生,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漠,“每日卯时初,院中修习基础引气法诀,我会教你如何引导、辨析、初步接触‘怨’气。诡道凶险,稍有行差踏错,轻则神智受损,重则沦为怨气傀儡,魂飞魄散。若觉不适,即刻停止,不得逞强。”
“是,师尊。”苏晚垂下眼睫,恭敬应道。
“清水阁不养闲人。日常洒扫、整理典籍、协助其他长老处理庶务,皆需参与。若有疑问,”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尚且稚嫩却已显出几分倔强的脸庞,“可来问我。但记住,我只说一次。”
“是,弟子明白。”
谢砚不再多言,转身,推开竹舍的门,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苏晚独自站在空旷的庭院里,看着那扇紧闭的竹门,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掌心已经被掐出几个深深的月牙印。
她知道,从踏入这个院子,叫出那声“师尊”开始,她就已经走上了一条与预知中那个血色未来紧密纠缠的路。那条路的尽头,可能是救赎,也可能是更深的沉沦,或者,是拉着眼前这个未来魔尊,一起坠入未知的深渊。
但,她不会退。
不仅因为那一眼的空洞,更因为,在她所能窥见的、有限的未来碎片里,当谢砚彻底化为魔尊、掀起无边杀劫时,她自己的身影,也曾一闪而过。不是作为救世主,也不是作为牺牲者,而是……站在他的身侧,周身同样缭绕着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眼底是与他如出一辙的猩红与冰冷。
那个未来里的“苏晚”,陌生得让她心悸,也让她恐惧。
她必须留下。留在现在这个尚且清冷、但至少还未被疯狂吞噬的谢砚身边。留在清水阁,这个在预知未来中,似乎早早就被摧毁、只余断壁残垣的地方。
她要看看,这条通往既定毁灭的路,有没有分叉。她更要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向那样的未来。
抬起手,指尖在眼前虚虚拂过,仿佛想拨开那层笼罩在命运之上的迷雾。眼底深处,淡黑色的流光缓缓沉淀下去,恢复了寻常的清澈,只是那抹决心,悄然生根。
墨竹院外,远远的墙根下,几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来又缩回去。
“进去了进去了!”云舒压低了声音,兴奋地拽着旁边林舟的袖子,“三师兄真的收徒了!还是个看起来这么……嗯,普通的小师妹!”
林舟温和地笑了笑,眼中却有些忧虑:“诡道凶险,那孩子……不知能承受几分。”
旁边,陆时把玩着玉瓶,梨涡浅现:“我看未必。老三那眼睛多毒,能让他破例只收一个的,怕是有些我们没看出的门道。说不定,咱们清水阁能不能真的靠诡道‘发家’,还真得落在这小丫头身上。”
“哼,歪门邪道,终非正途。”萧澈抱着剑,冷冷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晏辰摇着扇子,腰间铃铛细碎作响,狐狸眼里闪着精光:“有趣,实在有趣。我得去查查这小丫头的底细,普通?能让老三看上的,可没一个普通的。”
沈辞皱着眉,看着墨竹院的方向,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对温衍道:“大长老,规制……”
温衍捋着胡须,望着那寂静的院落,缓缓道:“既入谢长老门下,便按他的规矩来。是福是祸,且看吧。至少……咱们清水阁,总算有点不一样的‘人气’了。”
他说着,目光悠远,仿佛透过眼前的院落,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还未修炼诡道、只是天资卓绝却同样孤僻的谢砚,也看到了清水阁风雨飘摇的过去,和依旧迷雾笼罩的未来。
竹舍内,并未点燃灯烛。谢砚站在窗边,透过竹帘的缝隙,看着庭院中那个依旧站在原地,望着手掌怔忪出神的少女身影。
他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扳指内侧,一丝细微的、只有他能察觉的温热尚未完全褪去。
在她眼底黑光涌现,与他的诡道气息产生共鸣的刹那,这枚跟随他多年、吞噬过无数怨魂的扳指,曾轻微地嗡鸣震颤。
“天生契合诡道的容器么……”他低声自语,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似是探究,又似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窗外,苏晚终于动了,她转身,朝着西侧那间显然久未住人、略显荒僻的厢房走去。背影单薄,脚步却稳。
谢砚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眼尾那粒朱砂痣。
收下她,是对是错?这看似平凡无奇、骨子里却藏着连他都看不透的“怨”之引力的少女,又会将他自己,以及这勉强维持的清水阁,带向何方?
无人知晓。
风过墨竹,沙沙声如潮汐,吞没了所有初萌的疑虑与决心,也掩去了未来沉重的伏笔。只是在这寡淡了太久的清水阁,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变数,已然悄然种下。